顶楼战略孵化项目组的灯光，在顾衍离开后许久才熄灭。

林薇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品牌营销部所在的楼层。顾衍关于艾略特·奎恩那看似随意的“闲聊”，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在她心中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那试探的余威，远比加班到深夜的疲惫更令人心力交瘁。她回到自己那个相对不那么“核心”的工位，草草收拾了东西，只想立刻逃离这座由钢铁、玻璃和无形的审视目光构筑的牢笼。

电梯间空无一人，冰冷的金属门映出她此刻作为“苏瑾”的身影——妆容依旧精致，昂贵的羊绒大衣包裹着看似娇弱的身体，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精心描画的眉眼之下，是灵魂深处被反复撕扯的疲惫和惊悸。顾衍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依旧黏在她的背上，带着冰冷的探究。

她按下下行键，指尖冰凉。

“叮——”

银灰色的电梯门无声滑开。林薇抬步欲入，却在看清轿厢内景象的瞬间，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顾衍。

他正独自一人站在电梯中央，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据了狭小空间的核心。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纽扣，少了几分白日的凛冽，却平添了几分居家的疏离感，以及……一种更难以捉摸的压迫力。他似乎也刚从某个地方下来，或者，他根本就是在等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林薇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空旷的电梯间里回荡。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带着点意外和恭敬的微笑，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顾总？您还没走？”

顾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侧身让出空间。

林薇走进轿厢，刻意站在角落，与他保持着最远的对角线距离。冰冷的金属内壁紧贴着她的后背，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感。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最后的光线和声音隔绝。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填满，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电梯启动时低沉的嗡鸣。

四面光洁如镜的不锈钢壁，清晰地映出顾衍挺拔的身形和她此刻紧绷的身影。她甚至能从那些扭曲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眼中竭力掩饰却无法完全抹去的警惕和一丝惊惶。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电梯本身的金属冷气，无形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困住。这寂静，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电梯平稳下降。红色的楼层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如同倒计时。

“听说，‘天使之翼’最近有点小麻烦？”顾衍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低沉平稳，像在讨论一份普通的晨间简报。他目光直视前方跳动的红色数字，姿态闲适，仿佛只是电梯里偶遇下属时，随口提起的一个行业八卦。

天使之翼！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狠狠烫穿了林薇精心构筑的“苏瑾”外壳！陈帆那张虚伪至极、在火光映照下冰冷扭曲的脸孔，平安夜窗外张强狞笑的嘴脸，火焰贪婪吞噬壁纸发出的噼啪声，浓烟呛入肺腑的灼痛，还有……安安乐乐那撕心裂肺、最终被火焰和浓烟吞噬的哭喊“妈妈——”……无数尖锐的碎片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锥心刺骨的剧痛，如同火山爆发般，猛地冲撞着她的神经，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焚毁！

“哦？”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摩擦，她强迫自己发出一个尽可能显得漫不经心的单音节。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娇嫩的皮肉里，尖锐的刺痛感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平静。电梯冰冷的反光里，她看见自己嘴角那点僵硬的弧度，如同面具上裂开的缝隙。

“似乎是新季度主打款的设计，被一个小众工作室指控抄袭，闹得沸沸扬扬。”顾衍终于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舆论压力不小。陈帆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焦头烂额了。”

陈帆！抄袭！焦头烂额？！

刻骨的愤怒和身为“林薇”的行业本能如同被点燃的**，瞬间压倒了“苏瑾”的伪装，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前世被他窃取创意、被他泼脏水、被他利用后一脚踢开的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蛇噬咬，让她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眼前站着的是谁！

“又是老套路！”冰冷、锐利、带着深入骨髓的鄙夷和洞悉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在寂静的电梯里骤然响起！林薇猛地抬起头，眼神不再是“苏瑾”的茫然或疲惫，而是属于林薇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寒光！她的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剖析，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陈帆最惯用也最卑劣的手段：

“舆论发酵初期先装聋作哑，让子弹飞一会儿，等热度炒到顶点，公众情绪被煽动起来，再假惺惺地甩出几张所谓的‘独立创作时间线’和几张根本经不起推敲的‘灵感来源’草图！最后一步，也是最恶心的一步——泼脏水给指控方，反咬一口说他们是碰瓷炒作、动机不纯！”

她向前逼近了半步，仿佛面前站着的是陈帆本人，那凌厉的气势让狭小的空间温度骤降：

“漏洞简直可笑！时间线？那是可以随意伪造的东西！至于那些所谓的‘灵感来源’图……”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嘲讽的弧度，眼神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只要抓住他们提供的‘证据链’里那个刻意模糊处理过的日期水印，用专业图像溯源软件进行深度解析和元数据挖掘，立刻就能拆穿！或者比对原始设计稿的图层创建和修改时间戳，伪造的痕迹根本无处遁形！他们以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能……”

冰冷的理智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毫无预兆地兜头浇下，瞬间将她沸腾的血液、燃烧的怒火冻结成冰！那瞬间的窒息感，比平安夜的火场浓烟更甚！

我刚刚在说什么？在顾衍面前！用着苏瑾的身体和身份！剖析着陈帆！剖析着“天使之翼”！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林薇猛地住口，脸色在电梯顶灯惨白的光线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鬼魅。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衬衫，在短短几秒内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黏在冰冷的皮肤上。

电梯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凝固了，只有电梯缆绳摩擦的轻微嗡鸣和林薇自己失控后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声在疯狂回荡，震得她耳膜生疼。四面镜壁清晰地映出她惨白惊恐的脸，和顾衍那双骤然变得无比幽深锐利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疏离的审视，而是捕捉到猎物致命破绽的猎人般的精光，一种冰冷的、近乎兴奋的了然！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动脖颈，对上顾衍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眼眸。大脑一片空白，只余下刺耳的警报。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发出的声音微弱、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补救：

“……这些套路……财经新闻分析里……不都讲过么？听得多了……”她甚至不敢再看顾衍的眼睛，目光慌乱地垂落在地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手指神经质地绞紧了衣角。

顾衍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精心描画的眉眼，穿透了昂贵衣料的包裹，直直刺入灵魂深处，审视着那个刚刚失控咆哮的、陌生的、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灵魂。时间在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拉锯中被无限延长，电梯下降的嗡鸣像是某种倒计时的催命符。每一格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都像是敲在她心头的重锤。

“叮——”

一声悦耳的提示音终于响起，如同天籁，又如同审判。地下停车场到了。银灰色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外面是空旷、微凉、带着机油和橡胶气息的空气。

顾衍却没有立刻迈步。他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电梯口的光线完全挡住，带来沉甸甸的、令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他再次侧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漫长到令人绝望的一秒。然后，极其轻微地，他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绝非笑容。

那是一个冰冷的、锐利的、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的弧度。

“分析得很专业，苏瑾。”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停车场入口响起，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地面，“眼光很毒辣。”

没有嘲讽，没有质疑，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彻底划开了她费尽心机构筑的所有伪装。他知道了！他无比确定“苏瑾”的躯壳里装着截然不同的东西！那锐利的眼光，看透的不仅是陈帆的伎俩，更是她林薇的灵魂！

他不再看她，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走出电梯，走向不远处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深色西装挺括的背影在停车场略显昏暗的灯光下，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令人心悸的冷硬和笃定。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

林薇僵在原地，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电梯内壁，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的内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粘腻的寒意。电梯门在她面前缓缓合拢，将顾衍消失的背影隔绝在外，也仿佛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关在了门外，将她独自留在这冰冷、空旷、充满回音的金属囚笼里。

他知道了什么？他猜到了多少？那句“眼光很毒辣”，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反复刺穿着她脆弱的神经。那不是对“苏瑾”的赞赏，那是……对潜藏在她身体里那个陌生灵魂的精准狙击！他看到了“林薇”的影子，那个曾与“天使之翼”命运纠缠、对陈帆手段了如指掌、恨之入骨的林薇！

电梯门完全闭合，狭小的空间再次陷入死寂。失重感伴随着电梯的启动骤然袭来，带来短暂的眩晕。林薇闭上眼，平安夜那炼狱般的景象无法控制地汹涌而来——火焰贪婪舔舐着印有安安乐乐涂鸦的壁纸，浓烟翻滚如恶魔的吐息，窗外陈帆那双冰冷如毒蛇的眼睛里映照着跳动的死亡之火，还有……安安乐乐最后那撕心裂肺、充满绝望的哭喊，被浓烟吞噬……

“妈妈——！”

心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踉跄地扶住了冰冷的扶手。恨意，如同地底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因暴怒而生的恐惧！那焚心蚀骨的痛楚和滔天的仇恨，比任何试探、任何危险都更强大！

顾衍的试探如同利刃悬顶，但陈帆和柳依依，他们还在逍遥法外！安安乐乐的冤魂还在冰冷的地下哭泣！身份暴露又如何？被顾衍看穿这借来的躯壳又如何？只要这具身体还能呼吸，只要灵魂还未熄灭，复仇就是我唯一的方向！

电梯抵达B2层。门开瞬间，林薇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机油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挺直脊背，将眼底翻涌的泪意和蚀骨的恨意狠狠压下。镜中的“苏瑾”已恢复表面的平静，只是那挺直的脊背绷紧如弦，眼底深处沉淀着无法磨灭的寒冰与不顾一切的决心。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通往复仇深渊的路上，再无退路。

黑色轿车平稳地滑出顾氏大厦的地库，汇入城市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

顾衍靠在后座的真皮座椅里，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方才电梯里那短暂的交锋，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如同慢镜头般清晰。

“泼脏水给指控方动机不纯，反咬一口炒作……”

“时间线可以伪造……”

“模糊的日期水印经不起深扒……元数据挖掘……图层时间戳……”

那些凌厉、精准、带着强烈个人情绪色彩和行业内部视角的剖析，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中了陈帆公关手段的七寸！那绝不是财经新闻能灌输的视角，那是一个曾深陷其中、被狠狠咬伤过、甚至……被掠夺过的人才会有的、带着血腥味的洞悉！那份深入骨髓的鄙夷和仇恨，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烧穿“苏瑾”那层温顺的伪装。

他微微抬手，松了松领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电梯里那瞬间捕捉到的、她眼中爆发的锐利寒光和滔天恨意。

“林薇……”一个名字无声地滑过唇齿，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确认。不再是怀疑，不再是推测。是确认。

那个在品牌部提交惊艳方案、在项目组加班到深夜、对“天使之翼”抄袭风波反应激烈的女人，不是苏瑾。或者说，苏瑾的躯壳里，住着林薇的灵魂。那个被自己丈夫和情人买凶烧死在平安夜，连同两个无辜孩子一起葬身火海的女人。

疑云散尽，真相浮出水面，冰冷而残酷。

他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这场匪夷所思借体重生的惊异，有对那女人滔天恨意和坚韧灵魂的审视，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兴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