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黄铜钥匙，样式老旧，上面甚至带着一点铜锈，静静地躺在光洁的茶几上，与周围现代奢华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

顾言琛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把钥匙上，他那张惯于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不是悲伤，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混杂着迷茫与……恐惧的情绪。

是的，恐惧。我看得分明。

这把钥匙，他认得。

我也认得。这是他早已废弃的老宅阁楼的钥匙。那栋老宅，是他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在他十八岁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他说那里承载了太多沉重的回忆，他不愿触碰。

我曾无数次请求他带我去看看，想走进他被尘封的过去，了解那个还未曾变得冷漠的少年。可他每一次都冷硬地拒绝，说我没资格。

可现在，这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丢在哪里的钥匙，却从我的遗物中出现。

这对他的冲击，远比那份放弃所有财产的遗嘱要大得多。因为遗嘱代表着“现在”，代表着他能掌控和理解的交易；而这把钥匙，代表着“过去”，代表着他认知之外的、完全失控的领域。

“顾总，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张律师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顾言琛像是才回过神，他没有去看张律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把小小的钥匙和那个丝绒盒子攫住了。

张律师走后，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他和我。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两样东西，而是重新坐回沙发，拿起手机，再次拨给了许晚柔。

“晚柔，是我。”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没什么，就是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我飘在空中，冷眼看着他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安抚着电话那头的女人。

“葬礼都结束了，别胡思乱想。嗯，公司还有些事，处理完就去找你。乖，等我。”

他挂了电话，脸上那短暂的柔情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浓重的烦躁。他似乎想用与许晚柔的通话，来驱散那把钥匙带来的不安感，来向自己证明，过去已经过去，他掌控的是现在和未来。

但他失败了。

他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最终还是停在了茶几前。他先是拿起了那个黑色的丝绒盒子。

我的心，或者说我残存的意识，微微揪紧。

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是一枚铂金戒指。不是我们那对奢华的婚戒，而是一枚款式极其简单的素圈戒指。

顾言琛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拿起那枚戒指，翻转过来，看到了内圈刻着的两个字母。

‘YX’。

言琛。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用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偷偷去订做的。那时候，我满心欢喜地幻想着，有一天能亲手为他戴上。可我始终没有那个勇气。后来，这枚戒指就一直被我锁在首饰盒的最底层，成了我少女时代一个卑微而绝望的梦。

我以为他不会认得。

可他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我想，他一定是想起来了。

十二年前，他二十岁生日，顾家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宴。我鼓足了毕生所有的勇气，将这个装着戒指的小盒子，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看到的却是一枚男士素戒。周围的宾客开始起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沈念，你什么意思？”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羞恼和厌恶。

我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觉得好看……”

他冷笑一声，将盒子“啪”地一下合上，随手丢给了身边的佣人，像是丢一件垃圾。“你的心意我领了，东西我不需要。”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枚戒指。我以为，它早就被扔进了垃圾桶。

原来没有。它只是被遗忘在了某个角落，直到十年后，我嫁给他时，才在一个旧储物箱里，重新找回了它。

顾言琛将戒指放回盒子，盖上。然后，他的手，终于伸向了那把黄铜钥匙。

他拿起钥匙，在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似乎烫伤了他的皮肤。

他站起身，没有任何犹豫，抓起沙发上的车钥匙，径直走出了别墅。

我立刻跟了上去。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最终停在了城郊那栋被藤蔓爬满的老宅前。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来过了，铁门上挂着生锈的锁，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荒凉。

顾言琛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铁门，推门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在一楼停留，径直走上了二楼，然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走向了那扇通往阁楼的小门。

门上挂着一把同样老旧的铜锁。

他将手中的钥匙插了进去。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尘埃和淡淡干花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阁楼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一扇小小的天窗洒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顾言琛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扫过整个房间。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这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杂乱和蛛网。恰恰相反，这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另一边，是一个画架，上面蒙着一块白布。窗边，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桌上放着一盏台灯和一个笔筒。

这里不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储藏室，更像是一个……秘密的书房。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属于我的世界。

他的光束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书桌上。

桌上，除了台灯和笔筒，还并排摆放着十本厚厚的、封面精致的日记本。

从深蓝到浅灰，颜色由深到浅，每一本的封面上，都用烫金的字体烙印着一个年份。

从我们结婚那年开始，到我死去这一年结束。

一年一本，整整十本。

我看到顾言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迈开脚步，缓缓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阁楼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些日记本，但指尖在半空中又停住了。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挣扎与迟疑。

他害怕了。

他害怕在这十本日记里，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或许，在他看来，这里面写的，无非是一个深闺怨妇十年如一日的、对他病态的爱恋与无望的等待。他怕看到那些会让他感到恶心和窒息的文字。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嘲讽地勾了勾唇角，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胆怯。

他拿起了第一本，深蓝色的封皮，上面烙印着我们结婚那一年的年份。

他随手翻开。

我飘在他的身后，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记得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窗外是婚礼的喧嚣，而我一个人坐在新房里，冷静地写下了我们的开始。

顾言琛的目光落在了第一页上。

他以为会看到什么？一个新嫁娘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还是对自己能嫁给他这个心爱之人的狂喜？

都不是。

日记的第一页，只有短短几行字。

「今天，我嫁给了顾言琛。

我知道，他不爱我。我知道，他心里有一个叫许晚柔的女孩。

没关系。这是一场交易。我用我的婚姻，换沈家的安稳。而他，用顾太太的位置，换顾家的支持。

从今天起，我将扮演好我的角色——顾太太。十年为期。

十年后，若他心意未改，我便放他自由。」

月光冰冷，将他英俊的脸庞照得一片惨白。

他握着日记本的手，在剧烈地颤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全然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这间小小的阁楼，扫过那些书，那方画架，最后，重新落回手中的日记本上。

他以为的开始，我用尽心机嫁给他的开始，原来……是这样的？

她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许晚柔的存在？

她把这十年的婚姻，当成一场……有期限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