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林晓从梦中惊醒，胸口起伏不定，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仿佛刚刚跑完一场没有终点的长跑。午夜静悄悄地，只有空调低沉均匀的运行声填补着空间的寂静。窗外的月光透过米白色的纱帘，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的清辉，她却再没了睡意。

又梦见了沈川。

那个让她魂牵梦萦多年的人，又一次不请自来地闯入她的梦境，精准地撬开她小心翼翼封锁的情感保险箱。而她，也依旧没出息地，再次被那个早已远去的身影牵动了心弦，心跳快得发慌，带着一种甜蜜又尖锐的痛楚。

梦里，他们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微微发白，并肩坐在校园后墙边那架老旧却结实的秋千上。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粉色，微风拂过，带来初夏草木的清香。沈川侧过头对她笑，眼角微微下垂，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脸颊，那触感温暖而真实，几乎灼人。

“晓晓，”他的声音清澈，带着那个年纪独有的认真和一点点羞涩，“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梦里的幸福感如此汹涌，几乎将她淹没。然后，毫无征兆地，梦就醒了。留下的只有一室的寂静，窗外都市遥远模糊的喧嚣，以及心头难以平复的、空洞的悸动。幸福的余温迅速褪去，冰冷的现实像潮水般涌来，呛得她鼻腔发酸。

思及此，林晓轻叹一口气，那叹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像一抹游魂般走到飘窗边，拉开了窗帘。城市的璀璨夜景在眼前铺展开来，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繁华，却冰冷。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没有一扇窗后的温暖与她相关。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映照着她的脸，勾勒出略显苍白的轮廓。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点开那个被隐藏在层层文件夹深处、甚至设置了密码的文档——《梦的碎片》。这个文档已经积累了数百页，全是这些年，每一次梦见沈川后，她近乎偏执的记录。仿佛不记录下来，那些梦、那个人，就会像指间流沙一样彻底消失，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

“第137次梦见他。”她在文档末尾敲下这行字，然后仔仔细细地开始描述梦中的每一个细节：秋千吱呀的声响、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夕阳的角度、以及那份几乎溢出胸膛的安心与喜悦。她写得专注而虔诚，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写完，保存，关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个梦、那个人，重新妥帖地封存回去，不打扰她白天的生活。

存好后，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指纹解锁，熟练地点进那个需要双重密码才能进入的私密相册。里面没有风景，没有美食，只有一个人的照片——沈川。有他们年少时在教室里的搞怪合影，背景是堆满课本的书桌；有她**他打篮球时的侧影，汗水在阳光下闪耀；还有几年前那次短暂重逢时，她硬拉着他拍的**，照片里的他笑容有些勉强，眼下带着疲惫的青灰色，但她却视若珍宝。

照片里的沈川从青涩少年逐渐长成了棱角分明的男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总是含着笑意，明亮得像藏着星辰大海，即使在后来的照片里，那光芒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林晓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轻轻抚过屏幕上他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像打翻了一整排调料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弥漫不散的苦涩。

顺手拿起身边的素描本和画笔，林晓又为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日夜中设想过的、属于他们的未来，画了一幅婚纱设计图。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裙摆上的蕾丝和珠饰渐渐成形，头纱的样式飘逸而梦幻。这是她为他设计的第23件婚纱，每一件都略有不同，融合了她不同时期对“幸福”和“永恒”的理解。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如果那次重逢后他选择了她，如果……

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可惜，再也没有了如果。有的，只是面对现实的无奈和妥协，是横亘在岁月和变故之间的巨大鸿沟，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的和曾经的自己告个别吧。毕竟，日子还要继续，人总要向前看嘛。这句话，她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几乎成了一句催眠的咒语。

她打开那个只有几个僵尸粉的抖音小号，调整好手机角度，让镜头只对准自己下颌到肩膀的位置，不露脸，只记录声音和情绪。准备录制一个和曾经的自己、也是曾经的他的告别视频，算作另一种形式的纪念，一场给自己看的告别仪式。

调整呼吸，按下录制键。背景音乐选择了那首他们年轻时都很喜欢的、略带伤感的轻音乐。

“你好呀，25岁的沈先生。”她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刻意维持的平静。“我呢，是一个24岁的、你曾经的姑娘。”“谢谢在你生命里，曾经出现过我这么一个傻傻的人。”“也谢谢你在和她还在一起的时候，在我面前，也曾那么用力的、真诚的（或者说看似真诚的）说过爱我。”“能再见你一面已是奢望，那个冬天的重逢，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运气。”“能再次拥抱你，甚至亲耳听到你说爱我的时候，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时光倒流了，我以为我等的终于有了结果。”“我已经满足……真的。”“所以，当我后来发现，我们的一切联系方式，都在你的黑名单里时，我哭了很久，但后来，我也就明白了。”“你确实爱过我，不过，那真的只是曾经罢了。”“往后余生，我只希望你能真正平安顺遂。而我……”“你我再无想念，各自安好。”

录制完毕，林晓静静地看着视频中那个不露脸的自己，看着下方跳动的歌词字幕，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点了发布，然后将手机扔到一旁的沙发上，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她放下了手中的笔，轻轻合上了那本画满了青春遗憾的素描本，也将那段持续了十多年的回忆，深深地、用力地埋藏在心底最角落的角落。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太阳挣扎着从城市地平线上升起，阳光逐渐明媚，刺破晨雾，透过玻璃窗洒满整个飘窗，却照不进她心中那一片潮湿的阴霾。她的心情无比沉重，像压了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

她知道，无论梦有多美，回忆有多温暖，爱情已逝，再多的留恋也无济于事，只是自我折磨。从此以后，她要真正地学会释怀，学会向前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幸福，而不是沉溺在虚幻的梦里。

或许有一天，她会遇到一个真正懂她、珍惜她的人，他会陪她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给她踏实而温暖的关爱。而你，沈川，我曾经的先生，你可能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被我淡忘在琐碎的生活之后，但，你永远都会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留存一个特殊的位置。那不是爱情，那是一个标签，标记着我最纯粹、最勇敢也最傻气的青春。

一个不可替代的、但也不再活跃的位置。

生活总是充满了未知和惊喜，她必须相信，未来一定会更美好。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天，彻底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