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里的花朵,终会向阳开

开灯 护眼     字体:

婚宴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终于从云龙家那栋贴着崭新红喜字的小楼里褪去。白天的热闹劲儿还残留在空气里,混杂着浓烈酒香、鞭炮的硫磺味,还有菜肴的油腻气息。我和大树、沐羽,三个从小滚泥巴长大的伴郎,脸上被闹洞房时涂抹的胭脂还没洗净,红一道白一道,活像庙会上的小鬼儿。我们架着脚步虚浮、笑得像个傻子的新郎官云龙,把他塞进了满“囍”字的新房里。

“悠着点儿啊,龙哥!”大树拍着云龙的背,嗓门大得震耳朵。

云龙胡乱摆手,一头栽进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铺,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醉话,几乎是瞬间就打起了呼噜。

我们三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接着是压抑不住的低笑。这笑里,带着一种只有我们才懂的默契。不需要言语,我们默契地退出了新房,亲手带上门,把那片属于新人的天地隔绝开来。

院子里,杯盘狼藉的喜棚下还亮着几盏孤零零的红灯笼。我们拖了三张歪斜的板凳凑到角落一张空桌旁坐下。大树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摸出半瓶喝剩的白酒,又寻来几个沾着油花的杯子。“来,哥几个,真正的‘洞房’现在才开始!”他嘿嘿笑着,给每人满上。

清冽的酒液滑入喉咙,烧起一团火,也烧软了紧绷了一天的筋骨。白日里那些夸张的喧闹、被宾客起哄的窘迫、替云龙挡酒时火烧火燎的喉咙……此刻都成了最好的下酒菜。我们讲着云龙接亲时被新娘的人刁难,差点把鞋跑掉的狼狈;讲着闹洞房时大树出的那个馊主意,害得云龙差点摔个狗啃泥;讲着小时候在村后那条小河里摸鱼,云龙被水蛇吓得哇哇大哭,还是沐羽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那些褪色的、蒙着灰尘的童年碎片,被这半瓶残酒重新冲刷得闪闪发亮。笑声在寂静下来的院落里荡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头顶的红灯笼投下朦胧的光晕,笼罩着我们,仿佛时光真的在这方寸之地悄然倒流,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田埂上。

“真好啊,”大树仰脖又灌了一口,满足地咂咂嘴,脸上松弛的笑容带着酒意,“就跟昨天似的。”

沐羽端着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杯沿。他脸上也带着笑,但那笑意似乎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在微凉的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对了,”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缓缓转向云龙新房紧闭的房门,“你和云龙,在溪木市……到底做什么营生?”

那温和的询问,却像一道骤然劈下的无声惊雷。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空气里那份微醺的暖意仿佛被瞬间抽干,只留下一种突兀的、令人窒息的冷。我喉咙发紧,握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冰凉的瓷壁硌着指骨。溪木市……那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我下意识地避开了沐羽探询的目光,只觉桌上的残羹冷炙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

“咳…咳…”大树猛地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粗声粗气地抢答,“嗨!还能干啥!打工呗!给人跑跑腿,打打杂!大城市嘛,机会多,瞎混口饭吃!”他打着哈哈,眼神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对对,瞎混。”我赶紧附和,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累死累活,也就那样。”我端起酒杯,试图用喝酒的动作掩饰自己此刻的僵硬。酒液入喉,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一片苦涩。

沐羽没再追问。他“嗯”了一声,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那清亮的酒液倒映着屋檐下红灯笼摇曳的光,也映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那短暂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在我们之间悄然划开。

大树显然急于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僵局。他豪气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说那些干啥!没劲!要我说,你们干脆都回来!来我那小破公司!别的不敢说,有兄弟我一口干的,绝不叫你们喝稀的!工资嘛,好商量!”他拍着胸脯,努力想把气氛重新炒热。

若在从前,这样的邀约足以让我们欢呼雀跃。但此刻,大树话语里的热忱像灼热的炭火,烫得我们坐立不安。我和沐羽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里面只有沉重的无奈和无法言说的负担。

“大树,好意心领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等……等手头这点事儿了了,安顿好,一定去投奔你!”

“对对,肯定去!到时候别嫌我们吃得多就行!”沐羽也扯出一个笑容,接口道。

大树显然没听出那托辞背后的沉重,只当是我们客气,乐呵呵地又给我们满上:“那就说定了!到时候啊,我再引荐个真正的高手给你们认识!功夫得很!”他笑得爽朗,浑然不觉自己抛出的“高手”二字,在我们心头激起了怎样的波澜。

酒,终于喝到了索然无味的地步。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吹来,让人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走,”我站起身,踢了踢有些发麻的腿,“去河边吹吹风?醒醒酒。”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我们安顿好醉得不省人事的云龙,三人便默契地朝着村子后头那条熟悉的小河走去。

月光如一层水银,静静流淌在蜿蜒的河面上。熟悉的蛙鸣虫唱在草丛里此起彼伏,岸边芦苇丛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脚下的泥土带着河水的湿凉气息,每一步都勾起清晰的童年记忆——夏日里赤脚踩水摸鱼,冬日里在冰面上抽陀螺,春日里折下柳枝做哨子……这条河,无声地见证了我们所有滚烫而懵懂的少年时光。十几年过去了,它似乎一点没变,连同岸边的老槐树,都固执地停留在记忆里的模样。

“看,那石头还在!”大树指着河边一块被水流磨得光滑的黑色大石,语气带着久违的雀跃,“以前咱老在那上面晒肚皮!”

沐羽也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许多,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青草香的空气。

然而,就在这一片宁静几乎要让人沉醉的当口,前方河滩与芦苇丛交界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缓缓走出了三条人影。月光吝啬地只勾勒出他们沉默而高大的轮廓,像三尊冰冷的石雕,突兀地切断了流淌的时光和温情的回忆。

距离拉近,月光终于吝啬地勾勒出来人的五官。

“啊——!”一声短促而惊骇到极点的抽气声猛地从大树喉咙里挤出。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触电般向后弹跳了一大步,脚下趔趄,差点摔倒在湿滑的河滩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圆睁的双眼里只剩下纯粹的恐惧,死死盯住中间那个最为魁梧的身影。

那身影踏前一步,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至嘴角,如同趴着一条巨大的蜈蚣。那双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野兽般的凶光,牢牢锁定了我们。

“黑…黑熊……”大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破旧风箱的呜咽。

旁边的沐羽身体骤然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他死死盯着那个叫黑熊的刀疤脸,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似乎在记忆中拼命搜寻着什么。“这脸……这感觉……”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极其不祥的熟悉感,“不对……哪里见过……”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沿着我的脊椎窜遍全身,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玄武堂!黑熊!这名字和那张脸,瞬间撕开了记忆深处一道从未愈合的、淋漓着鲜血的伤疤!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仿佛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我的鼻腔和脑海。三年前溪木市街头那场绝望的厮杀,兄弟们濒死的惨嚎,还有那把在昏暗灯光下疯狂劈砍、沾满黏稠鲜血的……开山刀!正是眼前黑熊腰间悬挂的那把!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串联了起来!为什么他们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个偏僻的河边?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彻骨的寒意在我胸中炸开——我们内部,有鬼!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

没有时间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我猛地侧身一步,用肩膀将还在筛糠般发抖的大树狠狠撞向身后,同时厉声嘶吼:“大树退后!”

几乎在我动作的同时,沐羽的反应更快!他如同猎豹般敏捷地一个旋身,宽阔的脊背瞬间挡在了我和大树身前,像一堵骤然升起的城墙!他眼中那点困惑早已被凌厉的战意取代,周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势。

“玄武堂?”沐羽的声音冷得像河底的石头,在寂静的河滩上清晰无比,“报上名来!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这里撒野?”

“哼!”回应他的,是黑熊旁边一个精瘦汉子从鼻孔里挤出的、充满不屑的冷哼。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丝毫的迟疑,更没有意料中的忌惮!三道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几乎同时撕裂了夜晚的静谧!

锵!锵!锵!

三把沉重的开山刀在月光下骤然出鞘!冰冷的刀锋反射着惨白的光,如同毒蛇瞬间亮出了致命的獠牙!那熟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光,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入我的双眼!

“杀!”黑熊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声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裹挟着腥风的黑影,沉重的开山刀撕裂空气,带着沉闷的呼啸,当头朝沐羽劈下!刀势狠绝,没有丝毫留手!

“找死!”沐羽眼神一厉,口中怒喝如雷!面对这足以开碑裂石的凶猛一刀,他竟不闪不避!就在刀锋即将及顶的刹那,他左脚为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面急旋!刀锋带着寒气贴着他的胸前衣襟狠狠劈空!沐羽拧腰发力,借着旋转的离心力,右拳如同出膛的炮弹,精准无比地轰向黑熊持刀的腕骨!

砰!咔嚓!

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得令人牙酸!黑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开山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几米外的鹅卵石上。沐羽这一拳的力道大得骇人,黑熊庞大的身躯竟被带得踉跄着向侧方扑倒!

另外两个玄武堂高手脸色剧变,怒吼着左右夹击扑上!两把开山刀一左一右,一削腰腹,一斩双腿,配合默契,狠辣刁钻!

沐羽身形灵动如鬼魅,在两道交织的致命刀光中闪转腾挪。他时而如灵猿般矮身避过横扫腰间的利刃,时而又像游鱼般侧滑,让斩向下盘的一刀贴着裤脚落空。他的反击快如闪电,每一拳、每一掌都带着千钧之力,击打在对方关节或要害处,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一时间,竟以赤手空拳之姿,硬生生压制住了两名持刀高手的狂攻!

但以一敌二,终究是险象环生!刀锋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不绝于耳,好几次都险之又险地擦过沐羽的身体,将他本就沾了酒渍的伴郎礼服划开一道道口子。汗水迅速浸透了他的鬓角。

看到沐羽陷入缠斗,我双眼赤红,三年前兄弟们在刀光下倒下的画面疯狂冲击着我的大脑!不能再等!我低吼一声,脚下发力,河滩的鹅卵石被蹬得四溅飞射!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射入战团!

“沐羽!”我吼叫着提醒,目标直取那个正挥刀砍向沐羽后心的精瘦汉子!

那汉子反应极快,听到风声不对,猛地回身!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显然没料到看似文弱的我竟有如此速度和爆发力!但玄武堂的高手绝非浪得虚名,惊诧瞬间化为狠厉!他手腕一翻,劈向沐羽后心的一刀中途变向,化作一道凌厉的寒光,斜斜地朝我拦腰斩来!

刀风凌厉,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瞳孔骤缩,全身汗毛倒竖!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的本能再次救了我一命!我猛地一个后仰跳板桥,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冰冷的刀锋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紧贴着我的鼻尖横扫而过!几缕被削断的头发飘落下来!

就是现在!后仰的势头未尽,我腰腹核心肌肉群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脚如同装了弹簧,借着后仰的余势猛地向上蹬踹!

砰!咔!

右脚脚后跟结结实实地蹬在对方的下巴上!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再次响起!那精瘦汉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像被抽飞的陀螺,口喷鲜血混合着碎牙,向后翻滚着摔了出去,手中的开山刀也脱手飞出老远!

“你?!”沐羽百忙之中瞥见**净利落地解决了一个,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显然没料到我竟有如此身手!但战场瞬息万变,容不得半分迟疑!他立刻收敛心神,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剩下那个高手的压制中,拳风更烈,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我这边刚解决一个,还没来得及喘息,那个被我踢碎了下巴的汉子竟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满嘴是血,眼神怨毒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嘶吼着再次朝我扑来!这一次,他放弃了刀法,完全是搏命的打法,双手成爪,直取我的咽喉和双眼!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矮身躲过掏向眼睛的利爪,反手一记肘击狠狠撞在他肋下!他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停,另一只爪子带着腥风抓向我的颈动脉!我猛地侧头,冰冷的指甲擦着脖子划过,留下**辣的刺痛!同时屈膝狠狠顶向他的腹部!他吃痛弯腰,我顺势抓住他的一条手臂,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

砰!水花四溅!他被重重砸进冰冷的河水里!

然而,就在我解决掉第二个对手,以为可以支援沐羽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杀机,如同极地吹来的寒风,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河滩!比黑熊更加凶戾!比刚才两个高手更加致命!

“小心!”我骇然转头,嘶声预警!

但已经太迟了!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从沐羽身后那片浓密的芦苇丛中无声无息地暴射而出!速度快到在视网膜上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凌空一脚,如同攻城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踹在沐羽毫无防备的后心之上!

“噗——!”

沐羽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弓!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在惨淡的月光下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他像一个被抽断了线的破败木偶,双脚离地,整个人被那恐怖的力量踹得凌空飞起,越过数米的距离,重重砸在河滩边缘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沐羽——!”我目眦欲裂的嘶吼同时炸响!

那黑影飘然落地,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精悍,但那股凝练如实质的煞气,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冷漠,残忍,如同石刻。

玄虎!玄武堂真正压箱底的顶尖杀手!他竟然亲自来了!

看着沐羽蜷缩在岩石下,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嘴角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鹅卵石……三年前街头兄弟们一个个倒下的景象,与眼前这惨烈的一幕瞬间重叠!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岩浆般在我血管里奔涌!

“**你祖宗!”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右手闪电般探入后腰,指间已然扣住三把冰冷的柳叶飞刀!没有一丝犹豫,手腕猛地一抖!

嗖!嗖!嗖!

三道细微却致命的银光,在月光下划出死亡的直线,呈品字形,撕裂空气,直取玄虎的咽喉、心脏和眉心!快!准!狠!带着我积郁三年的血仇和此刻焚心的怒火!

玄虎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凝重。他显然未能使出如此凌厉的飞刀绝技!面对这几乎封死所有闪避角度的致命攻击,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喝,身体猛地原地拔起!一个快到极致的凌空后翻!

嗤!嗤!嗤!

三把飞刀擦着他翻腾的身体射过,两把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树干,另一把则射入浑浊的河水中,只溅起微小的水花。

他稳稳落地,毫发无伤,但看向我的眼神,已从最初的冷漠变成了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忌惮。

我根本无心恋战!趁着玄虎被逼退的刹那,我疯了一样扑向岩石下的沐羽。

“沐羽!撑住!看着我!”我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捧起他惨白的脸。他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胸口那可怕的凹陷触目惊心!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手脚一片冰凉。

“来人啊!救命!——!!!”大树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变了调的呼救!他连滚爬爬地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凄厉的喊声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远处,村子方向立刻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犬吠。

玄虎冰冷的目光扫过远处亮起的灯火,又落在我和濒死的沐羽身上,眼神几度变幻。最终,他果断地一挥手:“走!”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包括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两个手下和被大树搀扶起来的黑熊,四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迅速退入茂密的芦苇丛,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滩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散落的冰冷兵器,以及沐羽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

“沐羽!撑住!听见没有!你给我撑住!”我嘶吼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瘫软的身体背起。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我肩侧,温热的血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卫生所的方向狂奔,脚下湿滑的鹅卵石几次让我险些摔倒。大树带着哭腔的呼喊和身后越来越近的村民脚步声,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背上这具越来越冷的身体,和他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卫生所那刺眼的白炽灯下,老医生满是皱纹的手沾满了沐羽的血。他剪开沐羽的衣服,露出胸口那可怕的青紫凹陷,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肋骨断了,可能插到内脏了……大出血……快!准备输血!氧气!通知县医院!要快!再晚神仙都难救!”他急促地吩咐着护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我看着沐羽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监测仪上微弱跳动的曲线,看着护士们紧张忙碌的身影……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老医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哑着嗓子说:“暂时…暂时吊住命了。救护车马上到,送县医院开刀…还有一线希望……”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腿一软,全靠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凉。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冰冷的恐惧和滔天的怒火如同两条毒蛇,瞬间又缠绕上来,勒紧了我的心脏。

玄武堂!玄虎!黑熊!

他们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能在云龙大婚之夜发动袭杀……那只可能是……有内鬼!一张张看似熟悉的面孔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每一个都带着可疑的阴影。是谁?是谁把刀递给了我们的仇人?是谁在喜宴的红绸之下,藏好了索命的刀锋?

看着急救床上沐羽惨白如纸的脸,感受着背后那一片已经变得冰冷黏腻的血迹……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冰冷的杀意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我最后看了一眼急救室里忙碌的景象,看了一眼守在门口、六神无主、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污泥的大树。然后,我猛地转身,如同扑向猎物的夜枭,决绝地冲入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目标——溪木市,朱雀堂!

我必须立刻回去!调集人手!追查内奸!同时,必须派出最精锐的力量,日夜守护在沐羽身边!玄虎那一脚,没能当场要了他的命,但以玄武堂赶尽杀绝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就此罢手!下一次的袭击,随时可能降临!

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却无法冷却我胸腔里那团燃烧的、名为复仇的烈焰。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踏在未干的兄弟血上,通往更深、更冷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