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尽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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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拥着云被坐在榻上,心口仍残留着溺水的窒痛——梦里青冥上神离去的背影,比万丈寒渊更冷。窗外月色正好,清辉如纱,她忽然很想去看一看天界的夜色,看看天界最高的星辰。

琼花从未在深夜来过观星台。夜风掠过她的指尖,三十三重天的玉阶沁着凉意。她提着裙角拾级而上,却在踏上最后一阶时蓦然僵住——

星河之下,青冥上神正负手而立。白衣胜雪,墨发未束,流云般的广袖间垂落一缕星辉。他微微仰首望着天穹,侧脸被月光镀上一层薄霜,清冷得像是九霄之上最遥不可及的寒玉。

琼花的心跳倏地乱了。她本该悄声退去,可夜风偏偏在此刻掀起她的衣带,玉铃轻响——

青冥上神回首望来。

那双她朝思暮想的眼,比星河更深邃,比寒潭更冰凉。

琼花怔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夜风掠过观星台,掀起她未束的长发,也送来那人身上清冷的霜雪气息。青冥上神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仿佛她不过是一缕偶然拂过的流云,不值得多留半分目光。

琼花心头一颤,唇边却浮起一抹得体的浅笑。她微微垂首,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这一庭月色:“是琼花惊扰上神观星了。”

礼数周全,语调平稳,唯有袖中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那一丝颤意。

夜风寂寂,星河无声。

他没有回头。

从此,观星台的玉砖记住了琼花的脚步。

有时是沾着夜露的云履,有时是染了桃瓣的绣鞋,总在亥时三刻轻轻踏过最外围的玉栏。若遇上他在,她便成了月光下一尊安静的玉雕——站在连他衣袂翻飞时都扫不到的角落,用目光丈量那道身影与星河的距离。

更多时候,这里只有星子与风。

琼花会轻轻抚过那道玉栏——他惯常倚靠的位置。玉质沁凉,却因常年沾染他的灵力,在夜深时泛着极淡的银辉。她的指尖一寸寸描摹过那些细微的纹路,像是解读一卷无人知晓的天书。

直到某个霜重的夜。

她的指腹忽然在栏角顿住。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痕迹,弧度清冷,像一弯被遗忘的月牙。琼花怔了怔,忽然想起百年前那场仙宴——青冥上神执剑起舞时,剑锋划过的,正是这样的弧度。

指尖不自觉地追着那道痕迹游走。玉石的凉意渗进肌肤,却恍惚成了他佩剑上的霜寒。她闭了闭眼,夜风掠过睫羽时,仿佛又看见那日他收剑回鞘,雪白的袖角扫过剑穗,连余光都未曾为她停留。

如今剑痕犹在,人却疏离。

琼花收回手,玉栏上那抹银辉渐渐暗了下去,像一场无人见证的梦。

琼花记得,青冥上神说过不喜饮酒。

于是她换着花样带来天界最清润的玉露——有时是瑶池金莲晨起时接的第一捧花露,有时是蟠桃园酸甜青桃榨出的浆水,更多时候是取三千年梧桐叶上凝结的月华,混着丹桂枝头的星霜,在碧玉钵中慢慢煨成琥珀色的甜浆。

她将盛着琼浆的云母盏搁在青玉案上,特意选了他推演星图时不会碰到的位置。盏底压着一片新折的琼花瓣,露珠在瓣尖颤巍巍地悬着,像一句不敢说出口的话。

翌日再来时,云母盏中的玉露依旧满盈,那片琼花瓣分毫未动地在盏底微微颤动,连朝向星轨仪的盏柄角度都与记忆里严丝合缝。琼花伸手触碰,寒意顺着指尖蔓上来——昨夜煨了整晚的温热,早已散尽。

她捧起云母盏,指尖触着冰凉的盏身,垂眸轻抿。梧桐月华凝炼的琼浆在唇齿间化开——本该清甜的滋味,却在舌尖转成一丝莫名的涩意,顺着喉间蜿蜒而下,最后停在心口最柔软处,凝成一颗冰冷的星子。

破晓前的观星台最是寂寥。

青冥上神有时会在星河将隐未隐时出现,霜白的衣袍浸着未褪的夜寒,广袖翻卷间带起细碎的星尘。他五指虚扣玉栏,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晨光中泛着冷玉般的色泽——那样修长有力的手,本该执剑斩魔、拈诀布阵,此刻却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某道陈旧的剑痕。

琼花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他被天风鼓动的背影。

三千青丝未束,几缕发丝掠过他凌厉的下颌线,又被他随手拂开。这个动作让琼花忽然想起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硝烟里他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拂开染血的碎发,而后一剑贯穿了魔君的心脏。

而今他望着的远方,或许蛰伏着吞噬整条银河的力量。

晨光一寸寸漫上来,为他镀上浅金色的轮廓。那层光晕明明触手可及,却像隔着一整道天河。琼花不自觉地向前半步,又硬生生停住——

他雪白的衣角忽然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那枚青玉牌。玉牌上“无情”二字猩红如血,刺得她眼眶生疼。

有一日,琼花终于鼓起勇气,提着裙摆踏上观星台的玉阶。她看见上神的侧脸在晨光中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边,眉宇间那道常年不化的霜痕此刻竟透出几分寂寥。

“上神...”她轻声唤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颤,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腰间丝绦,“若是...若是需要陪伴,小仙愿……”

青冥上神缓缓转身,那双看尽三界沧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成一潭静水。“本座习惯独处。”他的声音比天风更冷,却在不经意间放轻了几分,“仙子不必多虑。”

直到那抹霜白彻底消融在云海尽头,琼花仍立在原地未动。

晨光漫过玉栏时,她忽然瞥见栏杆上几道深刻的凹痕——那是青冥上神方才扣握的位置。玉石表面残留着细微的裂痕,像被冰封的闪电,又像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刺破完美表象,在这亘古不化的仙玉上刻下转瞬即逝的破绽。

琼花颤抖着抚上那些痕迹。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玉石的沁凉,还有未散的灵力余威,灼得她指腹发疼。原来那看似永远挺拔如松的背影,也会在无人处泄露这样的力道;原来那双执掌天罚的手,也会为抓不住的东西留下印记。

这个发现让胸腔里那颗修炼千年的仙心突然皱缩成一团。疼痛从心窍蔓延到四肢百骸,却击碎了她苦苦筑起的、关于他无懈可击的幻想。

青冥上神的身影自观星台消失后,琼花仙子的长夜忽然变得空荡起来。

她听闻有仙人在藏书阁见过他——那个连月光都透不进的幽深楼阁,层层叠叠的玉简高垒如崖,而他总在最顶层收藏上古神卷的书阁徘徊,翻阅那些记载着上古密术的玄铁卷轴。

于是琼花开始频繁出入藏书阁。

她不再穿往日的烟霞纱衣,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素白窄袖袍;不再熏染百花香,只让发间别一枝能照明的夜昙。每次踏入阁中,她都故意让玉履踏出清响,让袖角扫落尘埃,甚至故意在书阁附近的廊柱上留下琼花瓣——所有痕迹都像猎手布下的网,等着那只孤鹤自投罗网。

“若再相遇,”她抚摸着书阁门框上新鲜的剑痕,将花瓣按在剑痕上,“我至少该留道他再也抹不去的痕迹。”

第九十九个日夜的星光刚刚褪去,天界藏书阁的琉璃瓦上还凝着晨露。琼花仙子立在白玉书架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夜明珠。这是她特意从瑶池畔寻来的,珠光会折射出七彩霞晕——就像此刻,当第一缕天光穿过云层时,那颗珠子正在她裙摆边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的目光透过雕花窗棂,望着天边最后一颗不肯隐去的星辰。那星辰孤零零地悬着,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明明身处三界间最珍贵的典籍之间,被万千道法真言环绕,她却觉得比瑶池底最孤独的锦鲤还要寂寞。

那些悬浮的金色篆文在她眼前流转,每一笔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痴妄。琼花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夜明珠的纹路,想起千年前星河大典上初见青冥上神的模样。那时他站在天界最高处,白衣胜雪,眉目如画,连天上最亮的星辰都黯然失色。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甜蜜的笑意,却又很快被一抹愁绪取代。

“若是……”她轻声呢喃,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若是上神今日肯多看她一眼,若是他能对她展颜一笑,若是……她摇摇头,将那些念头压下,却压不住心头泛起的一阵酸涩。

窗外,晨风吹落一片片琼花,有一片正落在她摊开的掌心。她怔怔地望着那洁白的花瓣,忽然想起凡间的一句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不知青冥上神有一日踏过这满是琼花花瓣铺就的香径时,可会有一瞬的恍惚?可会忆起,这满庭芳菲中,曾有个与这花瓣同名的仙子,她望向他的目光中藏满了哀怨与期盼?若得君片刻回眸,纵使魂飞魄散,亦无憾。

琼花叹口气,将夜明珠往裙摆边又挪了挪,确保它折射出的七彩光晕能恰到好处地映在她精心装扮的容颜上。

她今晨特意用三千年一开的琼花露敷面,此刻肌肤莹润如玉,在珠光映照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晕。

额间一点朱砂花钿是她用灵兽园中那只金凤的血研磨打制而成,殷红如血,衬得她眉眼愈发精致如画。

唇上抹的是王母所赐的霞色胭脂,据说用朝霞第一缕光芒炼制而成。她对着夜明珠的光晕抿了抿唇,那抹霞色便如活了一般,在她唇瓣上轻轻流动。

最用心的是这身衣裳——用九重天上的云霞织就的留仙裙,裙摆上绣着暗纹的并蒂莲,每走一步,那些莲花就像在水中轻轻摇曳般活了过来。腰间束着一条缀满星河的玉带,玉带上的铃铛是用月宫桂树的露珠凝成的,走动时会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对着珠光整了整衣襟,连袖口褶皱的角度都要调整到完美。她要把每一处细节都精心设计,既要显得自然,又要让青冥上神在惊鸿一瞥间,能念念不忘这个虽站在黯然失色的万千古旧典籍间,却被七彩光晕笼罩的仙子。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藏书阁的入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晨风卷着几片落花打着旋儿。九十九个日夜的等待,让她的心像被细密的针扎着,又疼又痒。可只要想到青冥上神可能出现在这里,想到他或许会对她展露笑颜,那疼痛中又泛起一丝隐秘的甜蜜。

“他今日会来吗?”她轻声呢喃,指尖轻轻抚过发间的步摇。那支步摇是她特意打造的,坠着的明珠会在走动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凡间少女心中所藏的隐秘的喜悦。

藏书阁外忽有清风拂过,携来一缕幽冷的雪松香——那气息清冽似初雪压枝,又带着几分月照幽篁的冷寂。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似竹节拔新,让悬在檐角的青铜风铃轻轻一颤,发出空灵的声响。

琼花指尖蓦地一颤,手中一本古籍滑落,在青玉砖上敲出清越的声响,她赶紧捡起来,与旁边其他书籍一起都抱在臂弯中,她知道,是他来了。她数着脚步声临近,在第六块青玉砖的位置突然转身——

“青冥上神安好。”她盈盈下拜时忽然足尖一软,怀中的《太乙金华》《玉清金鉴》几本典籍哗啦啦倾泻而下。按照常理,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定能瞬移相扶——届时她便能借着惯性跌进那袭绣着北斗纹的白衣里,或许还能触到他腰间悬着的、尚带体温的龙纹玉佩......

琼花光是想象着可能发生的触碰,便觉耳尖发烫。那缕始终萦绕在他衣襟间的雪松冷香,此刻仿佛已沁入她的五脏六腑。

那双素雪云纹靴在她眼前凝滞了半息。清冽的雪松香已缠绕上她的鬓角,可预料中的温暖臂弯却成了虚妄。琼花倏然抬眸,只见青冥上神广袖翻飞如鹤翼舒展,衣袂流转间已退至三尺之外。她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在冰凉的青玉砖上,九转流光步摇应声断裂,四散的珍珠滚过那人纤尘不染的靴边。

“仙子当心。”青冥上神的声音像隔着万年寒冰传来。琼花趴在地上,能清楚地看见对方衣摆上银线绣的锦绣祥云纹路,此刻正随着他的退后微微晃动。

藏书阁里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琼花耳尖发烫,强撑着仪态起身时,发现最珍视的留仙裙竟被古籍锋利的金角划破了一道口子。她咬着唇看向青冥上神,对方却只是负手而立,眸中映着天光,澄澈得仿佛能照见她所有的心思。

“可否劳烦上神……”她站起身捋捋裙摆,随即指着散落满地的竹简,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望向青冥上神。几个值守的小仙娥已经好奇地探头张望,这正是她想要的场面——众目睽睽之下,任谁都不好拒绝落难仙子的求助。

青冥上神忽然抬手,琼花心跳漏了半拍,却见对方只是凌空画了道符咒。霎时间所有古籍自动飞回她怀中,连那卷《太乙金华》都端端正正叠在最上方。他袖间带起的清风掠过她面颊,一丝雪松香在她鼻端隐约飘过。

“仙子已修得三千五百载道行。”青冥上神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在空旷的藏书阁激起回音,“拾取书卷这等微末小事,实在不必如此作态。”

琼花顿时僵在原地,脸颊发烫,怀中古籍也突然变得重若千钧,那些烫金的标题仿佛都在嘲笑她:《清静经》《无为法》《守真诀》……每本都在讽刺她的处心积虑。步摇坠下的玉珠滚到青冥上神脚边,被他靴底碾碎成齑粉。

“小仙……受教了。”她勉强维持着嘴角的弧度行礼,广袖下的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转身时,她瞥见廊柱后几个偷看的仙侍慌忙低头,似乎刚才她们正交换彼此的眼神,那眼神中分明有嘲弄之意。

走出藏书阁的瞬间,她便捏碎了袖中的夜明珠,任由七彩光屑从指缝漏下。远处传来几声浑厚的轰鸣声,那是每日晨议开始的钟声。琼花凝望着青冥上神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浮起一层薄雾。

近来,琼花仙子总爱独自倚在观云台的白玉栏杆上。这里是三十三重天离尘世最远的地方,云雾在脚下翻涌,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星辰。她素手轻抚栏杆上被天风磨得温润的云纹,目光却始终锁着下方那条蜿蜒的花径——那是青冥上神往返藏书阁的必经之路。

每当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她便会不自觉地攥紧袖角。如果有一抹霜白的身影出现在花径尽头,她会连呼吸都变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散了晨风中的雪松香。有飞絮沾在她轻颤的睫毛上,她却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那人万一抬首的瞬间。

“上神现在无心风月,可万一……”她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玉栏上,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万一哪日他忽然抬眼,对我笑了呢?”这个念头像毒药般在她心底发酵,连寒风吹散她的发带都不曾察觉。

一日暮色四合时,琼花正倚着观云台的玉栏出神,忽听得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转头便见个约莫凡人孩童模样的小仙童,头顶扎着两个荷叶髻,颈间金铃随着蹦跳叮当作响——正是与东海老龙王私交最好的仙鹤童子。

“琼花快看,我新得的宝物。”童子献宝似的举起一面鎏金缠枝纹的宝镜,镜缘还沾着未干的海水气息,“前日与老龙王打双陆,他输给我的梵天镜,据说这是仿着窥天镜造的呢!”他得意地晃着脑袋,发间插着的孔雀翎羽扫过琼花衣袖。

见琼花兴致缺缺,童子索性将冰凉的镜面贴进她掌心:“你看看!可神奇了,只要有一丝灵力……”话音未落,镜中突然闪过七彩霞光,惊得枝头栖息的青鸾都扑棱棱飞了起来。

琼花心头猛地一颤,指尖下意识抚上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这枚玉佩已被她摩挲了千年,边缘都泛着柔和的光泽。当年她修练玉**经时思绪繁杂,灵力逆行险些魂飞魄散,是青冥上神及时出手相救。他的手掌轻轻覆上她颤抖的肩头,温润的灵力如清泉般涌入她狂暴混乱的经脉。那一瞬,她闻到了他袖间清冽的雪松气息,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他飘然离去后,她肩头衣料上却还有一丝残留的灵力,如晨露般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

后来琼花寻遍三十三重天,才找到这块能封存灵力的昆仑羊脂玉。她日夜以自身灵力温养,将那缕珍贵的雪松气息小心引入玉中。千年岁月里,每当思念难抑,她就会轻轻摩挲这枚玉佩,久而久之,玉面竟被她抚出了一道浅浅的凹痕,宛如月牙。

琼花颤抖的指尖从羊脂玉中引着出那丝灵力,淡金色光丝刚刚触及镜面,整面鎏金宝镜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镜中寒芒暴涨,青冥上神执剑的身影如皎月破云而出,青霜剑的寒光划破长空,一只狰狞巨兽轰然倒地。漫天烟尘中,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女狼狈地挣扎坐起,他的目光,那永远如霜雪般清冷的目光,竟凝在那少女仰起的脸庞上。

少女额间那点朱砂,红得像瑶池畔新折的珊瑚枝,又像是琼花此刻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珠。镜中画面突然剧烈晃动,原来是琼花的手抖得太厉害。“啪”的一声脆响,宝镜坠落在玉台上,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我的梵天镜!”仙鹤童子扑到碎片上,哭喊着去抓琼花的裙角,“琼花,你赔我!这可是我新得的宝贝。”

琼花却恍若未闻。她怔怔望着镜中最后的残影——青冥上神伸手扶起那个少女时,袖口似是抚过那一抹朱砂颜色。一滴清泪无声坠落在镜面裂缝里,将破碎的画面洇成模糊的涟漪。

后来天界传闻,玄夜星君捉了两个偷仙果的小妖送去斩妖台,青冥上神亲自去斩妖台解围,放了她们。当时,琼花正在瑶池边修剪花枝,这消息随着一阵东风飘入耳中。她手中的金剪突然一顿,剪断的琼花枝“啪嗒”落在云砖上。

“听说那小花妖额间一点朱砂,灿若朝霞呢……”仙娥们的窃窃私语如附骨之疽,琼花的掌心被指甲掐出血珠,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在雪白的琼花瓣上。

她盯着那刺目的红,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惊飞了栖在枝头的青鸾,震落了满树琼花。原来千年来,她珍藏的那缕灵力不过是自作多情;原来他对她的痴心无动于衷,却能为一个小妖亲赴斩妖台;原来他并非无情,只是对她无情罢了。

血珠滴答滴答落在云砖上,每一滴都映出她扭曲的面容。她突然很想看看,若是用这染血的手去触碰那灿若朝霞的朱砂,那朱砂会不会被碎成齑粉?

直到那日,她亲眼见到了那个我见犹怜的小妖。

那日,瑶池畔的晨雾还未散尽,琼花便看见那个额间缀着朱砂的小妖立在灵霄山门外。小妖双手捧着一个锦盒,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白,却仍执拗地想让守门天兵为她通传:“我真的是有东西要给青冥上神……”

琼花攥紧的手心被指尖扎的生疼。那小妖仰脸说话时,眼中盛着的倾慕几乎要溢出来——仿佛青冥上神是这三界中唯一会垂怜众生的神祇。可琼花比谁都清楚,那位曾对她冷眼旁观的上神,连西王母的寿宴都懒得赏脸,又怎会在意这等微末小事?

那她当然要替她转交给青冥上神了,她要让青冥上神一辈子也收不到这些礼物才好。

随手处置了那小妖送来的东西之后,琼花心头的恨意却如附骨之疽,越发蚀心灼肺。

转过蟠桃林的僻静处,琼花突然抓住自己腕间的南海珍珠链。颗颗圆润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柔光,就像她这几百年来,夜夜在观云台上呵气成霜等来的痴念。“啪”地一声,金丝绞断,十八颗珍珠坠入云海,有几颗在坠落时反射出七彩光晕,恍若她那些未曾说出口就已然破碎的绮梦。

天界的仙人试炼报名处,三界众生挤成一锅沸腾的粥。

一声清亮的“灵兮”穿过大殿,琼花执笔的手忽地一顿,墨汁在名册上晕开一朵小小的乌云。她蓦然抬首——

玉阶之下,那个额间点着朱砂的小妖正仰着脸。柳色罗裙被天风掀起涟漪般的褶皱,发间那支木芙蓉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化为一道翠色流光。小妖突然回首,额间那点朱砂在晨光中灼灼如焰,恰似千年前的星河大典上,那盏被仙娥偶然打翻的琉璃灯溅在青冥上神袖口的灯花。

琼花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折断,断刃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她看着灵兮提起裙摆奔向试炼台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若用三昧真火焚尽这身柳色罗裙,那点朱砂是否还能红得更刺目些?

几千年来,这方试炼台见证过多少惊才绝艳的仙苗,却从未有哪个小妖敢来玷污这片圣地。琼花看着灵兮踮脚去够报名玉简的模样,忽然想起人间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扑火飞蛾。

“有意思。”她垂眸轻笑,笔尖在名册上勾出一道殷红的痕迹,恰似那日瑶池畔滴在雪白琼花上的点点艳红。殿外传来司命星君的声音:“花妖灵兮,开始试炼——”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她耳中。

仙人试炼场上,琼花亲眼看见青冥上神是如何注视着灵兮的。当那个小花妖通过心性考验时,他竟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半步——这个细微动作像尖刀般扎进琼花心里。她精心设计的陷阱被青冥上神当众揭破时,五十道驱神鞭抽碎的何止是她的仙骨,更是千百年来她所有的幻想。

“为何偏偏是她?”受刑后的琼花趴在云床上嘶喊,手臂上,药童刚涂上的玉肌膏被她滴落的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窗外飘来的琼花瓣落在她血迹斑斑的背上,顷刻就被染成凄艳的红色。

在一片蟠桃树的阴影中,琼花斜倚着一颗蟠桃树,指尖捻着一片刚摘下的花瓣。她看着灵兮又一次被拦在青冥殿外,那小妖的手慢慢垂落,连额间的朱砂都黯淡了几分。

“上神正在闭关。”仙童的声音像淬了冰,灵兮踉跄后退时,发间的木芙蓉簪磕在天香木的木栏上,“咔”地断成两截。

琼花几乎要轻笑出声,她将桃花花瓣放在掌心,几番蹂躏之下,花瓣的殷红汁液染红掌心,琼花看着,却甚是满意。回到琼华宫,她召来座下最伶俐的百灵鸟精:“去告诉司膳坊的仙娥,就说……”她抚着鸟儿的羽毛轻声道,“那个花妖日日纠缠,害得上神不得不封了殿门。”

谣言像瘟疫般蔓延。很快,灵兮走过的地方总有仙侍指指点点:“瞧,就是她……”

“听说连玄夜星君都看不下去……”

“青冥上神何等尊贵,她一个小花妖竟敢胡来,藐视天庭……”

琼花站在云端俯视这一切,看着灵兮渐渐低垂的头,看着红玉愤怒却无处发泄的模样。她抚摸着腰间曾经封存过青冥上神一丝灵力的羊脂玉佩,觉得连那玉佩似乎也变得温暖了起来。

琼花倚在瑶池玉栏边,正悠然品着琼浆,忽然听见留音石中传来试炼台上的喧哗声。

原来是那小妖灵兮站在众仙面前,双手轻抬,周身灵力便如潮水般涌动,瞬间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柱直冲云霄。显而易见,她的灵力深厚无比,众仙见状,无不屏息凝神,心中暗自惊叹。

她声音清亮,不卑不亢:“若我真如谣言所说那般不堪,又怎会被天界选中?”

四周仙家纷纷低语,连素来严苛的玄夜星君都微微颔首。琼花手中的玉盏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细纹。

“确实,若真是纠缠不休,青冥上神怎会容她参加试炼?”

“我看是有人眼红她天赋异禀……”

“嘘,慎言!”

琼花仙子站在云海边缘,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云砖上绽开刺目的红梅。她死死盯着灵兮——那小妖站在光里,额间朱砂如焰,而自己却仿佛被推入阴影之中。她眼中闪烁着不甘的光芒。天界的风拂过她精致的面庞,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怨恨。

自从那个小花妖出现在天界,一切都变了。青冥上神的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冷漠疏离,而是时不时流露出她从未见到过的温柔。琼花清楚地记得那天在试炼场上,青冥上神看向灵兮的眼神——那分明是一个男人心动的眼神,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视凡尘蝼蚁的目光。

琼花仙子斜倚在玉栏边,她觉得那五十道驱神鞭留下的伤痕仍在隐隐作痛——那是渗入神魂的痛,每一鞭都如烈焰灼心,又如寒冰刺骨,痛得她几欲发狂。

“一百鞭……他竟要打我一百鞭……”琼花眼中翻涌着扭曲的恨意,唇边却扯出一抹森然冷笑。若非天帝开恩用尽压力让青冥上神减刑,她怕是早已神魂俱裂。而这一切,全因那个卑贱的小花妖!

她猛地攥紧手中琼花,娇嫩的花瓣在她掌心被碾碎,汁液染红了指甲,宛如鲜血。“青冥……你因为她竟如此对我……青冥……”她低声呢喃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原来是不自觉咬破了唇。

记忆如毒蛇般缠绕心头:那个永远清冷疏离的青冥上神,竟为一个小妖失了分寸。他看灵兮的眼神,他为灵兮击伤巨狰狞兽,他从斩妖台上亲自带走灵兮,他力排众议也要定她的罪……每一幕都如尖刀,剜得她心头血肉模糊。

“既然伤不了你的名声……”琼花松开手,任由残花坠入云海。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却透着刺骨的寒意,“那便毁了你的神魂,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她信步走向自己的琼花阁,衣袂翻飞间带起阵阵香风。途经的小仙娥们纷纷行礼,却在她走远后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方才琼花仙子那一瞥,竟让她们如坠冰窟。

阁内,琼花挥退所有侍从。她取出一面古老的铜镜,指尖轻划,镜面泛起血色波纹。这是她私藏的禁器“蚀魂镜”,能隔空咒杀生灵,代价是施术者折损三千年修为,便是她的修为,也才区区三千五百年。

“值得。”她对着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轻语。镜面渐渐浮现灵兮的身影——那小花妖正在桃林中修炼,眉间朱砂鲜艳如血,笑容纯净得刺眼。

“蚀魂镜”噬魂需要以鲜血为引,琼花正要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臂弯,忽又停住。她倚在琼华阁的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碎裂的灵石粉末——那是她在仙人试炼第三关中偷偷施法驾驭妖兽群时所用的灵石,后来被灵兮变幻出的凤凰虚影击碎成齑粉。“凤凰虚影?”她眯起眼睛,仔细回忆当时的场景。

灵兮被妖兽群围攻,红玉已经力竭倒地,眼看就要被撕碎。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灵兮忽然伸手抓住那块操控妖兽的灵石,她全身灵力爆发,却仍无法击碎它。那时,琼花亲眼所见——灵兮身后骤然浮现一道璀璨的凤凰虚影,金红色的羽翼展开,振翅长鸣,一击便将灵石轰成齑粉!

后来,在抢夺灵源之核时,灵兮面对妖兽王,再次力有不逮。可就在生死关头,她吸收了凤凰羽扇的灵力,而后凤凰虚影再现,炽烈的火焰席卷而出,妖兽王哀嚎着化为灰烬。

“凤凰虚影……”琼花低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她又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传闻:一个小仙子亲眼看见灵兮为一只被毒物咬伤的灵兽疗伤。她割破手腕,以血喂之,灵兽伤口处的毒液竟瞬间消散。而后,她又以自身灵力为灵兽疗伤,灵兽的伤口竟在顷刻间愈合。

琼花眸中精光一闪,广袖翻卷间已化作一道流光直掠藏书阁。玉足踏云不过瞬息,素手掐诀便破开千年禁制,那卷记载上古血脉的玉简自万千典籍中飞入她掌心。

“凤凰族血脉者,危难之际,凤凰虚影护体,可破万法。”

“龙族血脉者,血可解百毒,灵力可愈伤。”

“若兼具凤凰与龙族血脉者,可破万物,解百毒,然至要之事则为……”琼花的手指停在最后几个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诛杀魔神。”

“原来如此……”琼花缓缓合上古籍,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

凤凰族早已灭族,龙族血脉虽存,但兼具两种血脉的修仙者,几乎不可能存在。可灵兮——她不仅拥有凤凰虚影,血可解毒,灵力可愈伤……

她可能是仅存于世的兼具凤凰与龙族血脉的修仙者,原来——她就是那个传说中能彻底杀死魔神的存在!

琼花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荡的藏书阁内回荡,惊得窗外灵鸟四散飞逃。

“真是天助我也!”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魔族寻了几千年的目标,竟然就在天界!”

她缓缓站起身,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笑容越发阴冷。

“我何必亲自动手呢?”她低语,“魔族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我只需……告诉他们她在哪儿。”

她轻轻拍了拍手,仿佛已经看到灵兮被万千魔族围攻、撕碎的场景。

“灵兮啊灵兮,既然这些谣言奈何不了你……”她轻笑着,眼中尽是扭曲的快意,“那就在青冥出关前,让你这只小凤凰永远消失好了。”她的指尖凝聚出一道隐秘的传音符,化作流光飞向三界交界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