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染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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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西洲贴身戴了十年的佛珠被我扔进了火盆。“沈南音,捡回来。”他捻着紫檀佛珠,

声音清冷如旧。我没动,看着他手腕那道为我挡刀留下的疤。十年陪伴,七年婚姻,

我暖不了这尊佛。离婚那晚,他的白月光回国了。而我也回到了首富千金的身份,

答应了M国太子的联姻。皇室晚宴,顾西洲看着我的新名字问:“你究竟是谁?

”太子温柔揽住我:“她的姓氏,恰好是欧洲金融命脉的一半。”婚礼那日,

皇室专机掠过教堂。顾西洲在门外嘶喊,却只听见我挽着太子说:“佛经第几页写了,

别人的妻不能娶?”冰冷的檀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陈年庙宇里沉淀下来的味道,

经年累月,早已沁入这座别墅的骨头缝里,怎么也祛除不掉。佛堂的门虚掩着,

里面摇曳着烛光,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那影子,像极了我和顾西洲的婚姻,

无声无息地延伸,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距离。我赤着脚,踩在沁凉的大理石上,

悄无声息地走到佛堂门口。顾西洲跪在那里,背对着我,

像一尊凝固的、被香火供奉了千百年的玉石雕像。背影颀长挺拔,宽肩窄腰,

覆着一层昂贵真丝睡袍勾勒出的流畅线条。这本该是令人心动的画面,可投射在墙上的影子,

却与他手中缓慢捻动、颗颗**温润的紫檀佛珠连在一起,形成一种奇诡的平衡。

昏黄的烛火将他的侧脸轮廓镀上一层近乎虚幻的金边,鼻梁高挺的线条显得尤为冷硬,

薄唇紧抿,长而低垂的睫毛掩盖着那双总让人看不清情绪的眼眸。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极薄的丝质睡袍,衣带松松系着,

隐隐约约露出紧实的胸膛线条和锁骨下那道狰狞的陈年疤痕。那道疤,

曾是他为我挡下致命一刀的印记,曾是我固执地以为他心中终有我的铁证。此刻,

在跳跃的烛光下,它像一条盘踞的枯藤,吸食了我整整十年的热血和期盼。十年了。

从我十八岁踏入顾家那扇沉重的大门做他的家庭教师助理,

二十五岁终于披上那件承载了我所有少女憧憬的、价值连城的VeraWang婚纱,

整整七年有名无实的婚姻。我将一生最滚烫、最鲜活、最不计得失的十年,

虔诚地供奉在了这座名为顾西洲的冷玉雕前。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像个在禁忌边缘徘徊的幽灵。每一步都轻之又轻,生怕惊扰了他的禅定,

也怕惊醒我心底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鼻尖萦绕的檀香似乎变得更重了,压迫着我的呼吸。

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所有的勇气。然后,极其缓慢地,

伸出手臂,从身后轻轻地环住他劲瘦的腰。指尖触碰到睡袍冰凉的丝滑,

和他腰腹间壁垒分明的紧韧肌理。我的脸颊贴上他微微泛着凉意的背脊,

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焐热这一尊不化的寒玉。七年了,这是我们的床笫之间,

唯一被默许的接近姿态。他的身体,在被我触碰的一刹那,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丝,

如同静水深潭被投入了一粒细小的石子,泛起的涟漪极轻极淡。捻动佛珠的修长手指顿住了,

那颗油润的珠子停在他的指腹下。空气仿佛也停止了流动。

“西洲…”我的声音带着夜气的微凉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在这绝对静谧的空间里,

清晰得吓人,也颤抖得厉害,“我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这样靠在一起了…我…很想你。

”像这样紧密地拥抱着他,近到能清晰地感受他背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韵律,

真的恍如隔世。上一次这样抱着他是什么时候?我用力回想,记忆却像蒙了尘的窗,

怎么都擦不亮。也许是上上个初雪纷飞的傍晚,也许是更早,久远到时间的概念都开始模糊。

沉默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弥漫,沉重得如同压在我心口的巨石。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

固执地缠绕着我们,像一张无形的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中心脏沉稳而缓慢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规律得如同庙宇晨昏定省的木鱼声。良久,

久到我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开始发酸发僵,几乎支撑不住这令人心碎的等待时,

他才重新捻动了一下那早已被体温润透的紫檀佛珠,

发出一声轻微的、木质摩擦的“嘎吱”声。那声音,像冰封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可随之而来的话语,却比北极冰川的寒风更刺骨,瞬间将我血液里的最后一丝温度抽空。

“南音,”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依旧是记忆里那副清泉击玉般的质地,只是其间蕴藏的疏离,

此刻听来比任何时候都要锋利、都要明白无误,“天色不早,你该去休息了。

”他没有推开我,但这句话,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加彻骨的冰凉。

他甚至连一个回眸、一丝多余的气息都没有施舍给我。“分开”二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

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旋转、搅动。轰隆一声,

我脑海里那根紧绷了十年、早已锈蚀不堪、却又被我死死攥在手里的弦,在绝望的重压下,

发出一声唯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刺耳欲裂的崩断之音!伴随着这摧枯拉朽的断裂声而来的,

是一种令人几近晕眩的、奇异的空旷感——支撑我全部世界的精神柱梁,轰然倒塌!

眼前猛地一阵发黑,无数细碎的金星在摇曳的烛光中炸开、飞舞。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毁灭和彻底解脱的冲动,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浆,

从心口那炸开的最深处凶猛喷涌而出!我的身体比思维更快,猛地挣脱开那虚无的拥抱,

带着一种近乎踉跄的决绝,几步就跨到了那张熟悉的沉香木桌案前。案上,

供奉着一尊小小的鎏金释迦牟尼坐像。佛像前,

一只铜胎鎏金掐丝珐琅莲纹香炉正静静地吞吐着青烟,炉内香灰雪白厚实,

积着无声流淌的时光。一只同样材质、价值连城的莲花形香匣就随意地放在一边。

而就在那古朴的莲瓣边缘旁,

油光水滑、每一颗都如紫玉般温润沉静的佛珠手串——顾西洲贴身佩戴了整整十年的心头好!

所有的委屈,所有无望的付出,

所有像影子一样活着、被忽视、被践踏的日日夜夜……一股脑地在我胸腔里炸开、燃烧!

我一把抓起那串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他所有心神寄托的紫檀佛珠!

光滑的珠身硌着我的掌心,沉甸甸的分量像是在嘲笑我这十年来的不自量力。“顾西洲!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破碎的声音撕裂了佛堂死水般的寂静,

撞在四周冰冷华贵的金丝楠木壁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竟有些凄厉,

“你眼里除了这尊金疙瘩,这串木头疙瘩,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活人了?!

”在我声音冲出口腔的刹那,我分明看到他那古井无波、倒映着烛火的墨色瞳孔里,

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色,而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

一丝陌生的、类似惊愕的情绪,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

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极其细微地漾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就是这丝微弱的变化,

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地扎进了我所有压抑的情绪里!十年的冷落,七年的有名无实,

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所有积压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如同溃堤的洪流,

咆哮着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我再无任何犹豫!高高扬起手臂,

将那串凝聚着他无上心神信仰、价值堪比倾城的紫檀佛珠,

带着我全部生命重量的绝望和毁灭欲,狠狠地、决绝地砸了下去!

目标直指那香灰厚积的、青烟袅袅的莲花香炉!哗啦啦——咣!!!

沉重滚圆的佛珠串狠狠地撞击在厚厚的铜胎香炉内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炉身剧震,

无数雪白的香灰在猛烈的冲击下骤然激扬而起,如同瞬间降下的暴风雪!噗——!

浓密的香灰弥漫翻腾,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旋涡,顷刻间吞没了整个桌案的上空。

那尊小小的、悲悯垂目的鎏金释迦牟尼佛像,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仿佛被掩埋在了千年的尘埃之下。

几粒圆润的紫檀珠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甚至被砸飞崩裂开来,四散迸溅,

有几颗甚至弹射到我冰凉**的脚背上,带来微微的刺痛。

满室清寂的檀香气味刹那间被狂暴的粉尘气息搅乱,呛得人喉头发紧。佛堂里死寂一片,

只余下细碎香灰缓缓飘落于冰冷地面的细微窸窣声。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最后的叹息,

又清晰得如同灵魂坠地的巨响。隔着那片缓缓沉降的、浑浊的灰白色雾障,

我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几步之外的那个男人,那个主宰了我十年悲欢的男人。顾西洲,

彻底僵硬了。他就那么保持着跪坐的姿态,背脊挺得如同悬崖边孤傲的苍松,

原本清癯俊美如冰雕玉琢的脸上,此刻却如同被最暴烈的山风冻裂开来一般,

凝固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空白。他手中紧紧捻着的那颗一直未曾离手的备用佛珠,

指关节用力到透出惨白,深深勒出青筋缠绕的痕迹,

几乎要将那同样质地的紫檀珠子捏碎在他掌心。

而他那双深邃如夜空、常年沉寂如古井的墨色眼眸,此刻却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惊愕、震怒、无法置信……还有,

被我那石破天惊举动所牵引出的、一丝从未出现过的、极度陌生的痛楚?不,

或许是我看错了,那双眼睛里除了冰冷的火焰,不该有任何温度!香灰浓雾渐渐稀薄沉落,

终于不再遮蔽视线。顾西洲缓缓地、僵硬地垂下了眼睑,那目光,如同带着实质重量的冰刃,

沉沉地、一寸寸地刮过那深陷在厚厚炉灰中的佛珠残骸。“沈南音。”他终于开口,

声音不再是清泉击玉,而是某种沉重寒铁在深谷断裂前的低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川最深处的裂隙里挤出,带着森森寒气穿透浊雾,狠狠钉在我的耳膜上,

“捡回来。”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那是刻在他骨子里、对这世界,

尤其对我沈南音发号施令的习惯。可这一次,那道命令的金科玉律,彻底失效了。我不动。

脚下仿佛生了根,牢牢钉在这冰冷的大理石地上。香灰柔柔地覆盖了脚面,带来细微的麻痒,

提醒着我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胸膛里那颗疯狂鼓噪、几乎要跃出喉咙口的心脏,

此刻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像一块投入深渊潭水中的石头,只余下沉沉的凉意和麻木。

“我说…”顾西洲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度,那字缝里渗出的寒气几乎要冻僵人的血液。

他终于猛地抬起头!额前一缕被香灰沾染的碎发凌乱地垂下,非但没减损他的冷峻,

反而在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眸映衬下,显得更加凌厉逼人,带着从未有过的骇人戾气!

他似乎想朝前迈步,身体却因为紧绷过度而微微摇晃了一下。攥着那颗紫檀珠子的手背上,

青筋如虬龙般可怕地暴凸!“捡!回!来!”我迎着他足以焚毁一切的目光,

慢慢地、轻轻地、甚至还极浅地勾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

只是一个空洞的皮肉的抽搐。我的目光,不再停留在他那张令众生颠倒的脸庞上,

不再回避他那带着毁灭意图的冰冷审视,而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移动,

最终落在他微微敞开的丝质睡袍领口边缘露出的那道狰狞伤疤上。暗红、扭曲、凸起,

像一条丑陋的毒虫,深深地蛰伏在他冷玉般的皮肤之下。这是十年前一个疯狂的傍晚,

那个挥舞着尖刀的疯子朝我扑来时,

他那具比佛身更淡漠的身体唯一一次主动爆发出近乎燃烧的剧烈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将我狠狠推开,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那把本应刺穿我的利刃。这道疤,

成了支撑我十年荒唐爱恋的图腾,是我每一次被他冷落、被他忽视后,

用来反复舔舐伤口、自我安慰的唯一理由。——看啊,他是愿意为我去死的!

他心里一定有我!多么愚蠢而可悲的自欺欺人!我用十年如一日飞蛾扑火般的热忱,

把自己灼烧得面目全非,竟只是为了捂热一块刻着佛经的石头!

为了去焐暖一个早就将自己的情丝捻断、揉碎、化为尘土供奉在神佛金身前的男人!疲惫。

一种深入骨髓、浸透灵魂,连哭喊都感觉是巨大消耗的疲惫感,如同灭顶的冰冷海水,

悄无声息地、彻底地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

连看着那道曾被我赋予无限深意、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可笑的疤痕,

都再也激不起心湖半分涟漪。“不捡了。”我开口,声音低哑,干涩,却平静得可怕。

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太久、终于连眼泪都被烈日晒干的旅人。“顾西洲,我不要了。

”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这句在心里盘旋了太久太久的话。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地,却如同万钧铁锤砸在这奢华的佛堂里,

砸在他和他供奉的金身佛像之上。他瞳孔骤然紧缩!

周身弥漫开的恐怖低气压瞬间攀升到顶峰!那句“不要了”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针,

精准地刺穿了他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金刚外壳!我看见他太阳穴边的血管在突突跳动,

下颌骨绷紧得如同石刻!但我的视线已经掠过他僵硬的躯体,疲惫地垂下眼睑,

目光停在自己不知何时微微颤抖的指尖上。“不只是佛珠,”我抬起头,

直视着他那双如寒渊冰封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凿刻出来的冰棱,“是你。”轰——!

如同九天惊雷凭空炸响在他头顶!顾西洲挺拔的身形猛地晃了一下!

那双浸满千年寒冰、写满震怒和掌控欲的眼眸,终于,第一次在我面前,

碎裂开一丝真实的、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

像是一尊被供奉千年、从未受到质疑的完美玉佛,猝不及防地崩落了一片衣角,

暴露出内里斑驳的凡胎泥塑。他死死地盯着我,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似乎在用力压下什么激烈的情绪。“十年。”我的声音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

却带着刻骨的钝痛,“我用整整十年,只想换你一个像看‘人’一样的眼神。”空气凝固了,

连细微的灰尘漂浮都仿佛停滞。“是我蠢。

”我看着他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僵硬得如同死人一般的俊脸,那曾经让我痴迷的容颜,

此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讽刺。心口那块空荡荡的地方,不再痛,只剩下无尽的冰凉和麻木。

“你顾西洲心里,只有你的佛法无边,只有你参不破的枯禅寂静,

哪里容得下一个蠢笨的凡人?”顿了顿,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吐出了那句悬在刀尖上的、足以斩断过去所有孽缘的判词,

砸向他那张从未有过如此破碎表情的脸:“我们,结束吧。”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只剩下荒漠般的干涸和死寂。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也不再看那张足以颠倒众生此刻却写满巨大错愕的面孔,毫不留恋地转身。

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从脚下传来,穿透厚厚的香灰粉末。一步。脚下虚浮,仿佛踏在云端,

心脏在胸腔里沉寂地跳动,每一下都牵扯着空洞的回音。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尊被香灰半掩的金佛,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两步。

眼角余光能瞥到顾西洲凝固在原地的身影,依旧保持着惊愕的姿势,

像一尊轰然倒塌后又瞬间冻结的完美雕塑。

他身上那种掌控一切的绝对气场第一次出现了致命的碎裂痕迹,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三步。

指尖触到了冰凉厚重的金丝楠木门框。

那细腻繁复的木料纹理在冰冷的光线下流转着沉暗的光泽,

上面还残留着顾家老管家日复一日精心擦抹留下的、极其淡雅的玫瑰木油气味。这股气息,

曾经是我每次踏入佛堂前做最后心理准备的信标,此刻却只余下麻木的嗅觉触碰。

推开佛堂那扇沉重、雕着繁复卷草莲纹的金丝楠木门,

外面走廊璀璨得近乎锋利的水晶吊灯光芒,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毫无遮拦地刺了进来。

我**的脚踝刚刚跨过那道高高的、象征界线的朱红酸枝木门槛——“南音!”身后,

骤然传来一声低沉到极点、仿佛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撕裂挤出的呼唤!我的名字,

从他向来寡淡的唇齿间吐出,第一次,裹挟了如此清晰、如此巨大的——惶乱!我的脚步,

极其轻微地顿住了。不是因为那声音里陌生的痛苦,不是因为那从未出现过的慌乱。

只是纯粹的身体反应,像是惯性,又像是某种本能驱使下的短暂麻痹。心口那片荒芜的旷野,

在听到这久违的、带着从未有过情绪的呼唤时,

仅仅只是几不可察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抽动。

如同石子投入死水千年、早已不再有丝毫波澜的深潭,连最细微的涟漪都无法激起。顾西洲,

你也会有今天?你也会感到慌乱?可这迟来的声音,穿透漫长的冰冷寂静,

像一根腐朽的稻草,无法再承受任何重量了。我的唇角极其缓慢、极其冰冷地扯了一下,

不是笑,更像是对命运,或者对自己过去那份沉重付出的冷酷嘲讽。

那点微弱的抽动被一股更强大的、灭顶的疲惫瞬间吞噬,碾得粉碎。这一次,

我甚至懒得再回头。背对着那片死寂佛堂里的混乱,背对着那个终于开始懂得疼痛的男人,

我一步一步,踩着脚背上沾染的、不再带有任何意义的香灰粉末,

走出了那扇金碧辉煌、却早已成为豪华囚笼的佛堂大门。走廊空旷、漫长,亮得刺眼。

赤脚踩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寒意透骨。每走一步,

身后那道仿佛要烧穿我背影的视线就锋利一分。我知道,此刻佛堂中的顾西洲,

那尊被人供在神龛上的玉佛,必然是目眦欲裂。走到转角处,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二楼通往主卧室的弧形楼梯顶端,

一个穿着真丝睡裙的纤细身影悄然一闪,飞快地缩回了走廊的暗影里。是那个新来的小助理,

林晚。她的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小鹿,但足够我看清了。年轻的脸庞上,

还带着一丝偷窥被发现的惊惧,而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亢奋的、看好戏的窃喜。

那双望着佛堂方向的眼睛,亮得惊人。心头最后一丝被牵扯的涩然,也像被风化的枯叶,

瞬间碎裂成齑粉,无声无息消散在奢华冰冷的空气里。原来,佛也有裂缝了。原来,

我这尊挡在他和别的“可能”之间的碍眼泥塑被清理掉了,他身边的蝴蝶,

很快就能循着那裂开的缝隙飞进去了吧?也好。心头的最后一块浮冰,彻底沉了下去。深夜。

这座占地广阔、如同小型庄园的别墅,在昂贵的顶级安防系统护卫下沉睡着。没有开灯。

我坐在主卧那张巨大、冰冷、足够容纳三人翻滚而实际上只有我一人独拥的空旷床沿。

银白的月光从落地窗外流淌进来,像冰冷的泉水,勾勒出房间里昂贵家具沉默的轮廓。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冷冽的、属于顾西洲的木质香调似乎淡了许多,

另一种微带甜意的玫瑰香氛正无声扩散——那是刚被送进来的**版SPA香薰机在运转,

背景音是林晚那年轻女孩刻意压低、又带着点娇俏余韵的说话声,混杂在细微的机器嗡鸣里,

从门缝钻进来,清晰得刺耳。“……顾董,您消消气嘛,

沈**肯定也是一时冲动……您脸色好差,是不是又被禅定时耗了心神?

这安神的玫瑰精油是我特意选的,气味好闻又舒缓……啊,小心!这碎片您别动手,

我来收拾就好!……是是是,我知道那串是您的心头宝……不过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佛经不也讲放下自在吗?……”心头宝……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针,扎了一下早已麻木的神经。

顾西洲那件被我沾染了气息的高定羊绒外套,此刻大概像个污点证物一样,

被随意丢在衣帽间最角落。

而属于“沈南音”的一切痕迹——床头柜上一个随手放下的旧发夹,

书架上几本翻旧了的艺术图册,

浴室的香氛蜡烛——都被装进了脚边这个孤零零的黑色20寸登机箱。十年。

3650个日日夜夜。我全部的行囊,只够塞满这样一个连套高级皮具都装不下的箱子。

多么讽刺,又多么轻松。密码锁卡扣合拢的轻响,清脆地敲碎了一室死寂。站起身,

我拖着轻飘飘的箱子,走到了主卧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前。手指搭上冰冷的黄铜门把,

没有立刻旋转。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转过头,

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宽大的、印刻了我七年间无数漫长等待和失眠暗夜的床。

床头的壁灯开关旁边,那只手工打造、镶嵌着碎钻的奢华座钟正指向凌晨三点一刻。

钟面的反光,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的眼神。就在这一瞥的瞬间——嗡——!

我放在黑色登机箱顶部的手机屏幕猝然亮起!刺目的白光在昏暗房间里炸开!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和一个陌生国家代码的号码。那个名字,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狠狠撞进我的视线!——爸爸。心口猝然一紧!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随即猛地汹涌冲上大脑!指尖瞬间冰凉!

我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几乎被我遗忘在漫长岁月里的称呼,呼吸骤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钟的死寂后,

是急促、惊疑、还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而微弱的期盼在疯狂滋长。

血液奔腾着冲向指尖,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

在手机即将因为无人应答而自动转入留言信箱的最后一刻,划开了屏幕!“……小……小音?

是你吗?沈南音?”一个沙哑却蕴含着令人心颤的力量的男声,通过电波传来,

带着极度的不确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这一声呼唤,跨越了十年的时光长河,

带着属于“沈南音”的烙印,带着“沈家”这个被我刻意尘封的身份印记,

如同沉睡地底万年的古老化石,猝然被一道惊雷劈中了,重新暴露在这片刺眼的光线下,

震得我魂灵俱颤!我张了张嘴,像濒死的鱼,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只有气流摩擦的嗬嗬声。“……”嗓子紧得难受,堵满了十年的生疏和不敢置信,

“我……我是……”声音嘶哑破碎。“真的是你……真的是我的小音!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惊喜,

紧随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沙哑哽咽,像极力压抑着翻涌了太久的情绪,“你……你这个傻孩子!

你还活着就好!这些年……”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控制着声线,

每一个字都透着深重如海的悔痛:“是父亲混账!太……太疏忽!太懦弱!

竟让你……让你在外面受苦这么多年……是我们沈家对不住你……”沈家!

这个被我用尽力气遗忘的姓氏,这个代表着巨额财富和沉重责任的符号,

此刻带着滚烫的热度和锥心的锐痛,重新烙在了我的血肉之上!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一片模糊水光!“爸……”一个带着哭腔的单音节,

终于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回来!回家!马上!”沈承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商界巨擘的绝对掌控力,“家里的飞机已经在纽约调机了!

马上就能飞临港接你!我亲自去!带着你妈妈一起去!”他喘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强硬,

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我的女儿,沈家唯一的继承人,不能流落在外!一分钟都不行!

”眼泪终于决堤。灼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脸颊汹涌滚落,

滴在紧握着手机、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背上,烫得心口抽痛。沈家唯一的……继承人?

这十年,在顾家,我是什么?是一个死缠烂打、妄图以凡俗情爱染指玉佛的卑微“沈南音”?

一个连名字都不被记住的模糊符号?原来,我丢掉的不是姓名,

是我背靠着足以撼动世界经济格局的姓氏,是与生俱来的、足以与任何人平视的万丈荣光!

这万丈荣光被我亲手掩埋,换来的,却是十年孤灯、七年冰窖!

“好…”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汹涌的泪意,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哭腔,

却又无比的坚定,“爸…带我回家。”机场,VIP通道的尽头。

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水的巨大天鹅绒,

沉沉地包裹着整个临港。停机坪上风很大,带着海港特有的咸腥味,

冰冷刺骨地抽打着暴露在外的肌肤。远处城市的星星灯火明明灭灭,被厚重的夜雾氤氲开来,

模糊得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不远处,

一架银灰色的湾流G650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机械巨鸟,线条流畅而冰冷。

沈家专有的、由黑金两色组成的抽象字母“S”徽标,低调而威严地印在深色的机舱门上,

在黯淡的地面指示灯光下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再往前几步,就是安检隔离线的尽头了。

过了那条线,就是彻底的离开。脚步,

条象征着分割、象征着“过去”与“将来”的、由无数细小闪烁的地灯组成的黄线前顿住了。

不是犹豫。只是…一个仪式。十年。整整十年的光景,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

从我踏出那扇象征彻底决裂的佛堂门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可挽回地加速回卷、彻底落幕。

此刻站在这里,不过是给这部冗长而失败的剧作,标上一个明确的地理终点。从此,临港,

顾西洲,顾太太……这些曾经像枷锁一样勒进我血肉的符号,

就与这城市浑浊的夜空、冰冷的夜风一起,被甩在身后。我转过身。

夜风卷起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扫在脸上,有点痒。

目光平静地投向那一片沉在城市边缘、属于顾家庞大别墅群的模糊阴影轮廓。

那片由金钱堆砌起来、却冰冷得像陵墓的“家”。佛堂里激扬的香灰,

被我踩在脚下的紫檀佛珠,顾西洲那混合着巨大惊愕和震怒的嘶吼,

带着窃喜的年轻脸庞……还有电话里父亲那失而复得、激动难抑的沙哑声音……所有的碎片,

如同被狂风吹乱的万花筒,在心底搅动、翻腾、撞击着。最终沉淀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