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尖上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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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沈阔第一次见到苏晚晴时,她的白大褂上还沾着碘伏的气味,

像晒过的荞麦杆混着酒精的烈。他刚把爷爷推进手术室,那扇沉重的门关上时,

金属合页发出老牛般的哞叫,把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都震得晃了晃。沈阔的手指掐进西装裤缝,

指甲缝里渗出汗珠,黏得像开春的泥浆。他那颗装在昂贵胸腔里的心脏又开始不安分,

像揣了只刚褪毛的雏鸡,扑腾着要钻出来,每一下都带着铁锈似的疼。“沈先生?

”女人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不高,却像井台上的轱辘,慢悠悠就把他从混沌里拽了出来。

苏晚晴站在两步外,白大褂下摆扫过地砖,带起细尘在阳光里翻跟头。她眼睛很亮,

不是城里姑娘那种镶了水钻的亮,是山涧里浸过的石头,湿乎乎的,能照见人影子。

“沈老爷子的术前检查我看过了,搭桥手术风险确实高,但他的血管像老槐树的根,韧着呢。

”沈阔盯着她胸前的铭牌,“苏晚晴”三个字笔画舒展,不像他签合同的字迹,

总像憋着股要挣断缰绳的劲。他想说句谢谢,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

像小时候在乡下被灶膛里的烟呛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苏晚晴倒不在意,

转身从护士站的铁盒里抽出颗薄荷糖,剥糖纸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咬碎了冰碴子。“含着吧,

能压惊。”她把糖递过来,指尖蹭过他的掌心,那点温度像火星子,倏地钻进皮肉,

直扑心脏那块最嫩的地方。沈阔含着糖,薄荷的凉从舌尖窜到天灵盖,却压不住心脏的乱跳。

他知道自己这颗心是次品,打娘胎里就带着窟窿,像块没烧透的瓦罐,风一吹就漏。

这些年靠着进口药和一股子狠劲在商场上厮杀,夜里常疼得蜷在床上,

冷汗把真丝床单浸得能拧出水,像刚从涝田里捞出来。

爷爷总说他是被城里的钢筋水泥憋坏了,该回乡下养养,可沈阔不信。

他觉得乡下只有蚊子和牛粪,哪有CBD的玻璃幕墙亮堂。手术室的灯亮了六个钟头。

沈阔在走廊里站成了根电线杆,皮鞋底黏在地板上,像被夏日的柏油烫住了。

期间护士出来过三次,每次开门都带出血腥气,混着福尔马林的味,

让他想起小时候爷爷杀猪时的场景——滚烫的猪血溅在青石板上,冒着白气,

那股子腥甜里藏着生猛的活气。苏晚晴第三次出来时,口罩往下扯了扯,露出半截下巴,

沾着点淡红色的印记,不知是血还是口红。“沈先生,老爷子暂时稳住了,

但还得进ICU观察。”她说话时喘着气,额角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皮肤上,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海带。沈阔突然注意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听诊器,

金属头闪着冷光,倒比他办公室里那盏意大利吊灯更让人安心。那天晚上,

沈阔在ICU外的长椅上坐着,烟抽了半包。烟雾缭绕里,他总想起苏晚晴的手。

那双手刚才给他爷爷做术前检查时,搭在老爷子手腕上,稳得像老石碾子。

可他分明看见她指尖有道细细的疤,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说不定是乡下的镰刀,

也可能是手术刀。这念头刚冒出来,心脏又抽痛了一下,他弓着背,像只被雨打湿的虾。

二沈阔的爷爷在ICU待了七天。这七天里,苏晚晴成了沈阔眼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病房外,白大褂干干净净,像是刚从晾衣绳上取下来的。

她跟护士交代病情时,声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像钉钉子,稳稳当当砸进人心里。

沈阔有时会在走廊尽头的热水间碰见她,她捧着搪瓷缸子喝小米粥,

缸子上印着褪色的红五星,粥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让他想起奶奶在世时的厨房。

“沈先生,你也该歇歇。”有天早上,苏晚晴见他眼下的乌青比西装上的暗纹还深,

递过来一个茶叶蛋。蛋是温的,壳上裂着细纹,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食堂师傅的手艺,

比城里饭店的卤蛋强。”沈阔接过来,指尖触到蛋壳的温度,心里那块冻了多年的冰,

好像裂开了条缝。他确实该歇歇。公司里的事像潮水般涌来,

秘书的电话每隔半小时就响一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坏消息。可他走不开,

爷爷的监护仪每声“滴滴”都像鞭子,抽得他不敢动。更让他焦躁的是自己的心脏,

这几天疼得越来越频繁,像有只黄鼠狼在胸腔里钻来钻去。

他偷偷吃了twice剂量的药,却还是觉得胸口闷,像被埋在刚翻的泥土里。

第七天下午,爷爷终于转出了ICU。沈阔去办手续时,看见苏晚晴在护士站写病历,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她头发上镀了层金,有根白头发格外显眼,像混在麦秸里的银丝。

他突然想起自己那个早逝的母亲,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头发里藏着白霜,手背上爬满青筋,

像老树根。“苏医生,谢谢你。”沈阔站在她身后,声音有点哑。苏晚晴转过头,

笔尖在病历本上洇出个墨点。“这是我该做的。”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像水波纹,

“不过你爷爷念叨着要吃乡下的荠菜饺子,等他好点,我让我妈寄点荠菜来。”沈阔愣住了。

他有多少年没听过“荠菜饺子”这四个字了?小时候在老家,清明前后,

奶奶总带着他去田埂上挖荠菜,绿油油的荠菜沾着露水,在篮子里晃悠,

像一群蹦跳的绿蚂蚱。奶奶的手粗得像砂纸,包出来的饺子却个个挺着圆肚子,咬一口,

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那天晚上,沈阔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老家的土炕上,

奶奶在灶房里蒸馒头,蒸汽把窗户糊得白茫茫的。他想喊奶奶,喉咙却像被面团堵住了。

这时,胸口突然疼得厉害,他看见苏晚晴穿着白大褂站在炕边,手里拿着听诊器,

听诊器的金属头冰凉,贴在他胸口,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青石。三爷爷出院那天,

沈阔开了辆越野车来接。苏晚晴跟着出来帮忙扶老爷子,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来,

像只展翅的白鸟。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和几包草药。“这是我爸种的,

泡水喝,安神。”她把袋子塞进沈阔手里,指尖碰到他的,像春天的第一滴雨落在冻土上。

沈阔想请她吃饭,她说什么也不肯。“沈先生,真不用。”她往后退了两步,

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车轮溅起的泥点,“我下午还要去看个病人,是个放羊的老汉,

前几天被公羊撞断了腿。”沈阔看着她转身走进医院大门,白大褂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像条流淌的河。接下来的日子,沈阔成了医院的常客。有时是送爷爷复查,

有时干脆就是绕路去看苏晚晴。他会在她下班时“偶遇”她,手里拎着从老字号买的点心,

看着她从医院门口的老槐树下走过,夕阳把她的影子和树影搅在一起,像幅晕染的水墨画。

苏晚晴起初有些拘谨,后来也就习惯了。

她会跟他说医院里的事:哪个病房的老太太总偷藏糖,哪个年轻护士被病人家属骂哭了,

哪个医生的孩子考上了重点中学。沈阔听着,觉得这些琐碎的事比董事会上的报表有趣多了。

他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在听她说话时,竟会变得像晒过太阳的棉絮,软软的,暖暖的。有次,

沈阔去接她下班,看见她抱着只猫从医院里出来。那是只橘猫,胖得像个球,

在她怀里打呼噜,震得她白大褂都在颤。“这是ICU门口捡的流浪猫,叫大福。

”苏晚晴摸着猫的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病人家属扔的,说猫不吉利。

”沈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他对猫毛过敏,小时候在乡下被邻居家的猫挠过,

从那以后见了带毛的动物就发怵。苏晚晴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把猫往怀里紧了紧。“你怕猫?

”沈阔点点头,耳根有点发烫。“那我离你远点。”苏晚晴笑着往旁边挪了挪,

橘猫突然挣脱她的手,窜到沈阔脚边,蹭了蹭他的皮鞋。沈阔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像被针扎了。他感觉喉咙开始发紧,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

越攥越紧。苏晚晴见状,赶紧把猫抱起来,伸手去扶他。“你过敏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急,

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塞进他嘴里。“含着,别咽。

”药片的苦味在舌尖炸开,像吞了口黄连。沈阔靠在车身上,看着苏晚晴抱着猫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