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烽火侨批民国三十年深秋,日军的炮弹如铁锤般狠狠砸在汕头港的码头与街道上,
碎石瓦砾如雨点般四溅。硝烟浓烈刺鼻,几乎凝成可见的灰幕。
我伏在侨批局后仓冰冷潮湿的地面,耳畔是炮弹凄厉的呼啸和令人心悸的爆炸轰鸣,
每一次地面震动都让牙齿剧烈磕碰。父亲陈启明却伏在靠墙的桌案上,
一支蜡烛在颤抖中投下微弱光晕,他正一笔一划,
在侨批封上写下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吾儿安否?见字如面,家国烽火,
侨汇为血……”门外骤然响起沉重的军靴践踏声与粗粝的日语呵斥,
如冰冷的铁链骤然收紧心脏。父亲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瞬间吹灭蜡烛,
屋内霎时被浓重的黑暗和更深的恐惧吞没。他摸索着,
叠侨批封——那些承载着海外赤子滚烫心血和故乡亲人生死期盼的汇票——迅速塞进我怀里,
指尖的颤抖传递着他从未有过的惊惶。“阿海,抱紧,死也要护住!侨汇是咱们的命,
更是国家的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烧红的铁,烙进我颤抖的骨骼深处。
窗外火光一闪,瞬间照亮父亲沟壑纵横却异常坚毅的脸庞,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有恐惧,
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猛地将我推进墙角一个狭窄的暗洞——那是早年为防匪患偷偷挖出的藏身之所,
洞口用破旧的米袋匆匆掩住。我蜷缩在狭窄的黑暗中,透过米袋粗粝纤维的缝隙,
看到父亲最后的身影,他挺直了脊梁,如一块沉默的礁石,
迎向那扇即将被暴力撞开的、摇摇欲坠的木门……2血染侨汇侨批局的大门被粗暴撞开,
断裂的木屑飞溅。刺眼的手电光柱如毒蛇的信子,在弥漫着尘埃与血腥味的屋内疯狂扫射。
父亲陈启明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静静立在狼藉的柜台前,
任由那光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刻下惨白的印记。“金库!侨汇!统统交出来!
”为首的日军军官,蓄着短髭,眼如寒潭,操着生硬的潮汕话,军刀刀鞘狠狠砸在柜台上,
震得仅存的几只瓷碗嗡嗡作响。父亲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先生,
批脚们命都送在路上了,这是侨胞的血汗,养家糊口,救命的钱啊!”他微微前倾,
试图用语言砌一道墙。回应他的是骤然扬起的枪托,沉闷的撞击声令人齿冷。父亲踉跄后退,
撞在残破的货架上,一缕刺目的鲜血从他斑白的鬓角蜿蜒而下,
在昏黄的光线下凝结成一道怵目的暗痕。他闷哼一声,却死死咬住牙关,再未吐露一字。
刺刀寒光闪动,开始翻箱倒柜。木箱被劈开,账册被撕碎,纸张如绝望的蝴蝶漫天飘飞。
暗洞里的我,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粗粝的泥土,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
父亲额角的血滴落在地面,那细微的“嗒”声在我耳中却如惊雷。我死死咬住下唇,
一丝温热腥甜渗入口中,怀里的侨批封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胸口,
也烙烫着父亲无声的嘱托——“死也要护住!国家的血!”刺刀最终挑开了米袋的一角,
寒光几乎要刺入我的眼睛。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枪响和混乱的潮汕话吼叫!
是韩江纵队的游击队员,如神兵天降,从燃烧的街巷中杀出,子弹呼啸着钻进侨批局的墙壁。
日军猝不及防,咒骂着仓促调转枪口迎战。趁着这生死一线的混乱,
父亲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猛地扑向洞口,用尽全身力气拉开米袋,嘶吼着:“阿海!
走!往江边!走啊!”他沾满血污的手狠狠推了我一把,力道大得几乎将我掀翻。
我最后瞥见他脸上混杂着血与汗的决绝,那是刻骨的最后一眼。我抱着那摞滚烫的侨批封,
如离弦之箭,撞开摇摇欲坠的后窗,一头扎进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夜色深处。身后,
父亲那声嘶力竭的“走啊!”与骤然密集的枪声、日军的怒吼交织在一起,
成为撕裂我灵魂的挽歌。寒风如刀,割在脸上。我抱着侨批封,在残垣断壁间亡命狂奔,
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灼痛。
身后追兵的脚步和枪声如影随形,子弹“嗖嗖”地擦着耳边飞过,打在断壁上迸出火星。
父亲最后那声嘶吼和额角淌下的鲜血,在我脑中反复灼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终于,
冰冷的韩江水浸透裤腿,我踉跄着扑进一条泊在芦苇深处的破旧舢板。船身猛地一晃,
惊起几只水鸟。我蜷缩在湿冷的船舱底,用身体死死压住怀里的侨批封,
如同护住最后的火种。外面,日军的皮靴踏过江岸石滩的声音,
手电光柱在水面乱晃的刺目光斑,以及气急败坏的日语叫骂,隔着薄薄的船板清晰传来。
每一次光柱扫过,每一次脚步靠近,都让我的心跳几乎冲出喉咙。我屏住呼吸,
牙齿死死咬住手臂,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有冰冷的江水,无声地浸透衣衫,
带走身体最后一点温度,也仿佛在无声地呜咽。不知煎熬了多久,岸上的喧嚣终于渐渐远去。
我如同虚脱般瘫软下来,颤抖着解开浸透汗水和江水的粗布外衣,
露出紧紧捆扎在胸前的侨批封。那叠纸张已被汗水和江水浸得发软,边缘微微卷曲,
但封面上父亲熟悉的字迹——“星洲陈嘉庚先生汇转祖国抗敌将士”,在熹微的晨光下,
却显得异常清晰而沉重。指尖抚过那墨迹,父亲的体温仿佛还在,
而他额角淌血的画面却再次狠狠撞入脑海。冰冷的江水包裹着我,
可胸口的侨批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这份浸透了父亲鲜血与嘱托的滚烫“血脉”,从此压在了我稚嫩的双肩之上。
3焦土新生炮火暂时沉寂,余烬在废墟间明灭,像垂死者微弱的呼吸。
我抱着那摞浸染了父亲血痕的侨批封,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过已成焦土的故园。断壁残垣间,
昔日热闹的街巷只剩扭曲的钢筋骨架指向阴霾天空,
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尘土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那是死亡缓慢发酵的气息。
幸存者如同幽魂,在瓦砾堆中徒劳地翻刨着,寻找可能被埋下的亲人与微末家当,
压抑的呜咽和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交织,是这片死寂废墟上唯一的、令人心碎的背景音。
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扫过我,里面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像枯井。
我跌跌撞撞,终于寻到设在揭阳乡间破败祠堂里的“侨汇救国联合办事处”。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草药和汗渍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几张破旧的桌子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账册、地图和揉皱的电文纸。
几张疲惫不堪的面孔抬起来,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阿海?”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是林伯,父亲多年的老友,如今是这联合办事处的实际主事人。
他原本魁梧的身形已有些佝偻,
看到我怀中那摞用油布包裹、沾着泥污和暗褐色印记的侨批封时,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
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竹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启明呢?你爹呢?!
”他几步冲到我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将那摞沉重的侨批封,如同捧着一块灼热的烙铁,
颤抖着递到他沾满墨迹和烟灰的手中。
林伯粗糙的手指触碰到油布上那片已经发黑发硬的血迹时,像被火烫到般猛地一缩,
随即死死攥紧。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从他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
如同一头受伤老兽的哀鸣。周围几张同样疲惫的脸庞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间破败的祠堂,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良久,林伯猛地抬起头,
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那摞沾血的侨批封紧紧按在胸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阿海,留下!你爹的血流在这上面,这桥,不能断!
”从此,我成了这祠堂里最年轻的“批脚”。白天,跟着经验丰富的老批脚,
学习如何在日军的关卡哨所间周旋,如何辨认地图上那些代表死亡封锁线的红色标记,
如何将侨汇分毫不差地送达那些散落在潮汕沦陷区各个角落、望眼欲穿的侨眷手中。
那些侨眷,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妪,枯槁的手紧紧攥着盖有南洋印章的批封,
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无声滚落;或是瘦骨嶙峋的妇人,背着嗷嗷待哺的婴孩,
接过那救命的款项时,膝盖一软就要下跪,被我们死死搀住。每一次送达,
那攥着钞票的手的颤抖,那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希冀,
都像重锤敲在我心上——这就是父亲用命护下的“血脉”,
它如此真实地搏动在每一个濒临熄灭的生命里。夜晚,祠堂里的油灯如豆,灯芯毕剥作响,
映照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如同皮影戏中的忠魂。林伯佝偻着背,伏在堆满账册的破桌上,
用一支秃了毛的毛笔,就着昏黄的灯光,吃力地誊写着一封封特殊的信函。他口述,我执笔,
墨迹在粗糙的土纸上艰难地洇开。“南洋诸公钧鉴:启明兄血溅侨批局,壮烈殉国。
所护侨汇已悉数送达,家国血脉未断。然敌寇凶顽,封锁日亟,侨眷嗷嗷,将士饥馑。
恳请南洋诸公,再伸援手,募集寒衣药品,救潮汕百万生灵于倒悬!此恩此德,潮汕父老,
没齿不忘!侨汇救国联合办事处林文山泣血顿首……”墨迹未干,林伯颤抖着手,
郑重地盖上了那枚鲜红的“侨汇救国”印章。那方小小的印章落下,仿佛有千钧之重,
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它将承载着父亲的鲜血、潮汕大地的**与不屈的求生意志,
越过重重封锁,漂洋过海,去叩击南洋赤子滚烫的心门。祠堂的破木门被猛地推开,
裹挟进一股初冬凛冽的寒风。一个浑身裹着湿冷雾气的人影跌撞进来,
正是负责跑香港线的老批脚祥叔。他脸色青灰,嘴唇冻得发紫,
肩上一个沉重的褡裢卸下来时,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砸在夯土地面上。“林…林头儿!
”祥叔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星洲救总’的回音…到了!
”祠堂里昏昏欲睡的几个人瞬间惊醒,目光如炬,齐刷刷聚焦在那湿漉漉的褡裢上。
林伯猛地从账册堆里抬起头,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光,几步抢上前,
双手竟有些哆嗦地解开褡裢的系绳。褡裢里没有信函,
只有几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卷,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电报稿纸。林伯深吸一口气,
展开电报稿纸。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上面的字迹如同滚烫的烙印,
瞬间灼烧了他的眼睛:“文山兄并潮汕父老:惊闻启明兄殉国,星洲侨胞,无不椎心泣血!
陈嘉庚先生亲命:举南洋之力,援我桑梓!‘寒衣救乡’、‘良药活命’两大募捐即日启动!
首批寒衣十万套、奎宁等药品五万箱,已由‘南华’轮秘密启运香港。南洋子弟,心系故国,
血浓于水,誓为后盾!星洲华侨抗战救国总会陈嘉庚电。
”“十万套寒衣…五万箱药……”林伯喃喃念着,
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一卷油布包裹。
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幅精心绘制、色彩鲜艳的招贴画!画面上,
波涛汹涌的大海被一艘巨大的红头船劈开,船帆鼓胀如云,
船头昂然挺立着一位南洋装束的侨胞,
正将一包包写着“寒衣”、“药品”的包裹奋力投向彼岸——那岸上,
是连绵起伏的潮汕丘陵和翘首企盼的父老乡亲。画的上方,
是遒劲有力的大字:“一件寒衣一颗心,南洋潮汕一条根!”“看!快看这个!
”另一个年轻批脚激动地解开另一卷,展开的是一张大幅清单,
上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写满了蝇头小楷,
是星洲、槟城、曼谷、西贡……无数南洋商号、会馆、同乡会,
乃至一个个普通侨胞的名字和认捐的数额!有“泰兴隆认捐寒衣五百套”,
有“槟城广福宫同人合捐奎宁一千盒”,
至带着孩童稚嫩笔画的认捐:“陈阿狗捐叻币一元”、“李小妹捐寒衣一件”……涓滴细流,
汇成汪洋大海!“一元救国!好一个‘一元救国’!”林伯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他猛地抓起那张清单,手指用力点着上面无数个普通的名字,
声音哽咽却洪亮地回荡在破败的祠堂里:“听见了吗?阿海!听见了吗?南洋的亲人,
在应咱们!在救咱们啊!”他转向墙上那幅简陋的潮汕地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起来,
手指重重地点在香港的位置,然后沿着海岸线,划过一道道代表日军封锁线的红色标记,
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海湾标记上——惠来神泉港。“祥叔!阿海!”林伯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军令意味,“召集所有能动的批脚!联络韩江纵队!这批救命物资,
就是死,也要从香港给我接回来!一粒药,一件衣,都要穿在咱们的人身上!走!
”祠堂里死寂的空气瞬间被点燃。批脚们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困兽般决死的光芒。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胸中翻腾着父亲的血、南洋的情,
还有这片焦土上百万生灵沉重的呼吸。那幅红头船破浪的招贴画,在油灯下熠熠生辉,
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加凶险却也承载着无限希望的生死航程。
4生死航程“南华”轮像一头疲惫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滑入香港维多利亚港浓重的夜色中。
码头上没有灯火,只有憧憧鬼影般的搬运工在日军刺刀和手电光柱的监视下沉默劳作。
我和祥叔裹在破旧的苦力群里,汗水浸透的破布衫紧贴在身上,分不清是紧张还是闷热。
我们佝偻着背,扛起沉重的木箱——那里面是南洋侨胞滚烫的心,是潮汕大地最后的希望。
“动作快点!支那猪!”皮鞭带着风声抽在祥叔背上,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
却死死抱住怀中的木箱。我咬紧牙关,指甲抠进粗糙的木箱边缘,指节发白。
每一箱药品、每一捆寒衣被扛下船,都像从恶龙爪下夺回一颗珍宝。
物资秘密囤积在九龙深水埗一间不起眼的废弃货仓里,空气霉湿窒闷。昏黄的汽灯下,
韩江纵队派来的接头人老周,一身短打,眼神锐利如鹰,正和我们围着一张手绘的简易海图。
“鬼子巡逻艇日夜不停,”老周的手指划过伶仃洋到神泉港的海域,
指尖点在几处用红笔重重圈出的位置,“大鹏湾、沱泞列岛、甲子角,这三处鬼门关,
最近加了双岗。硬闯,九死一生。”祠堂里带来的那点热血,被冰冷的现实泼得透心凉。
货仓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老鼠在角落啃噬木头的窸窣声,令人心头发毛。祥叔蹲在地上,
抱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颤动。就在这时,货仓角落,
一个一直沉默蜷缩着的瘦小身影站了起来。是阿水,才十五岁,父亲死在鬼子轰炸中,
母亲病饿交加,是靠着南洋侨汇才勉强吊住一口气。他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却亮得惊人。
“周叔,林伯,”阿水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我水性好,从小在海里泡大的。
鬼子的大船…追不上我们的小舢板吧?”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我…我能引开他们!往东,
往大浪那边去!”“胡闹!”祥叔猛地抬头,眼睛通红,“那是送死!”“祥叔!
”阿水倔强地梗着脖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娘…等着药呢!村里好多叔伯婶子,
都等着药!等着衣!南洋的叔伯们…捐了那么多…不能烂在这里啊!”他带着哭腔的话,
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每个人心上。林伯死死盯着海图,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抽动,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终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
目光逐一扫过我们每一张焦灼而决绝的脸。“分!”林伯的声音沙哑,
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斩钉截铁,“大船目标太大,化整为零!就用小舢板、风帆船,蚂蚁搬家!
”他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海图上:“阿水,带两条空船,装点沙包充样子,往东走大浪礁,
动静搞大点!把鬼子的狗眼引开!祥叔,你带主力,走西线沱泞列岛外侧,贴着暗流走!
阿海,你跟我,押最重要的药品,走中间这条最险的水道——穿鬼叫峡!”“鬼叫峡?!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片布满暗礁漩涡、水流诡谲如鬼哭的狭窄水道,
白日行船都九死一生,何况深夜?“灯下黑!”林伯眼中闪着孤狼般的光,
“鬼子料定我们不敢走!我们就偏走!祥叔、阿水,你们就是饵,是明灯!
把鬼子的炮火引开!给中间这条‘血脉’,撕开一条生路!”货仓里死寂无声,
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汽灯燃烧的毕剥声。每个人都知道,引开火力的船,几乎注定有去无回。
祥叔默默走到阿水身边,用力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什么都没说。阿水挺直了瘦小的胸膛,
用力抹了一把脸,眼中是超越年龄的坚毅。“好!”祥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就这么干!
南洋的血,不能白流!祠堂里盼着的人,不能白等!”5鬼叫峡魂夜色如墨,
冰冷的海水带着咸腥气息拍打着船舷。我蜷缩在狭窄的舢板舱底,
身下是码放整齐的药品木箱,上面盖着腥臭的渔网。林伯佝偻着背,如同凝固的礁石,
守在船尾,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浓雾笼罩、轮廓狰狞如獠牙的峡口——鬼叫峡。
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阴冷,掠过嶙峋的礁石,发出阵阵尖锐、凄厉、非人般的呼啸,
如同万千冤魂在耳边哭嚎,正是这“鬼叫”之名的由来。每一次怪声响起,都让人头皮发麻,
脊背窜起一股寒意。船老大阿炳,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渔民,古铜色的脸上刻满风浪的痕迹。
他双手紧握粗糙的船舵,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小船在他的操控下,
像一片轻盈又脆弱的树叶,在犬牙交错的暗礁群和湍急回旋的涡流间惊险穿行。
船身剧烈地颠簸、倾斜,冰冷的浪花不断泼进船舱,打在身上,刺骨地寒。
每一次船底与水下未知的礁石擦碰发出的沉闷刮擦声,都让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仿佛下一秒就是船毁人亡的粉身碎骨。突然,东方遥远的海平线上,
毫无征兆地腾起一道刺目的红光!紧接着是沉闷如滚雷般的爆炸声,隆隆传来,
撕破了夜的死寂。那火光在漆黑的海天之间异常醒目,像一朵妖异的死亡之花骤然绽放!
林伯的身体猛地一颤,死死抓住船舷,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浑浊的双眼瞬间被那火光映得通红。他死死咬住下唇,一缕鲜红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滴落在冰冷的船舷上,迅速被海水舔舐干净。他没有回头,没有言语,
只是那佝偻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承受着无声的、撕裂般的剧痛。那火光,
是阿水和祥叔他们点燃的信号,是他们用生命在燃烧,
为这条潜行的“血脉”争取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就在这时,鬼叫峡出口方向,
猛地传来尖锐的汽笛嘶鸣!雪亮刺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恶魔的巨眼,穿透浓雾,
疯狂地扫射过来!一艘日军巡逻艇狰狞的轮廓在光柱中若隐若现!“鬼子!出口有埋伏!
”船老大阿炳嘶声怒吼,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他猛地扳舵,
小船在巨大的惯性下发出痛苦的**,船身几乎要倾覆!但为时已晚,
探照灯冰冷的光柱如同铁箍,牢牢锁定了我们这艘在汹涌波涛中渺小无助的舢板!
“完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林伯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猛地扑向船头那堆盖着渔网的药品箱!“阿炳!冲滩!
”林伯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压过了鬼哭般的风声和逼近的引擎轰鸣,“阿海!跟我搬!
把药箱扔下去!能漂一件是一件!后面有咱们的人接应!”他话音未落,
人已奋力掀开沉重的渔网,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搡那钉死的木箱!我如梦初醒,
连滚爬爬扑过去,指甲在粗糙的木箱上瞬间崩裂,也全然不顾。冰冷的木箱边缘如同利刃,
深深割进掌心,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咸涩的海水,
涂抹在印着“南洋华侨救国总会”字样的箱面上,触目惊心。我和林伯如同两头疯狂的困兽,
用肩膀顶,用身体撞,试图将这些比生命还重的箱子推下海!“轰!”一声巨响在船侧炸开!
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冰冷的海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背上。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剧烈地倾斜!巨大的冲击力将我狠狠甩向船舷,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木头上,眼前金星乱冒,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朦胧中,我看见林伯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出去,
像一片枯叶般撞在堆叠的药品箱上,又无力地滑落下来。他挣扎着想再次爬起,
口中涌出大股暗红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洇开。“林伯——!
”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爬过去。但他沾满血污的手却猛地抬起,
指向那些在倾斜的甲板上滑动、即将坠海的药箱,眼神里是最后燃烧的火焰,嘴唇翕动着,
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又一发炮弹带着死神的尖啸落下!更近!更致命!
界在剧烈的爆炸和刺目的白光中彻底崩塌、粉碎……6血脉金桥冰冷刺骨的感觉首先复苏,
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挣扎着向上浮动。
耳边是单调而持续的海浪冲刷声,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里,是低矮、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梁。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
铺着薄薄的、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稻草。昏暗的油灯光晕里,
晃动着一张张熟悉而憔悴的脸——是村里的阿婆、大婶,还有几个韩江纵队的战士,
他们脸上都沾着烟灰和泪痕。“醒了!阿海哥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童音响起,
是小妹阿花,她扑到床边,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手背上。
剧烈的疼痛这时才排山倒海般袭来,
额头、胸口、手臂……全身如同散了架又被重新粗暴地拼凑起来。我试图开口,
喉咙却干裂灼痛,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别动,别说话。
”一只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按在我缠着厚厚布条的额头上,是村里的老药婆七婶。
她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用一块湿布小心地蘸着**裂渗血的嘴唇。
“捡回条命…菩萨保佑…林伯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擦了擦眼角。林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