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作为主角,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曳地星空裙,被周夫人挽着,像一件完美的展品,在宾客间周旋。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接受着潮水般的赞美和祝福,姿态优雅得体,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这样的聚光灯下。只有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她偶尔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那被裙摆掩盖下、可能又在跟高跟鞋较劲的脚,才窥见一丝昨夜那个偷吃红薯、会骂“硌死老娘”的林晚照的影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繁复的礼服,扯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扮演好“周家另一位得体**”的角色。胃里空空如也,昨晚那个烤红薯带来的慰藉早已消耗殆尽。袖口暗袋空空,裙撑夹层也空空——在这种级别的生日宴上偷藏食物,风险太高了。
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周先生上台致辞,声音沉稳有力,表达着对“爱女”晚照的祝福和对周家未来的期许。掌声雷动。
轮到林晚照致谢。她提着裙摆,仪态万千地走上台,接过管家周伯递上的话筒。灯光聚焦在她身上,美得令人窒息。她开口,声音甜美清澈,感谢父母,感谢宾客,滴水不漏,完美得像是提前录制好的语音。
“……感谢大家的光临,让我度过一个如此难忘的生日。”她微笑着,微微鞠躬。
就在她直起身,准备将话筒递还给周伯的瞬间——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淹没在掌声里的“啪嗒”声。
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从她微微提起的、蓬松的星空裙摆的某个褶皱缝隙里,滑落出来,轻飘飘地掉在了光洁如镜的舞台地板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个突然闯入视野的、格格不入的牛皮纸袋。
林晚照脸上的完美笑容瞬间凝固,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掠过眼底,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去捡。
然而,比她更快的是周夫人。
周夫人就站在舞台边缘,离那文件袋最近。她的反应快得惊人,像是演练过千百遍。在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时,她已优雅地、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裙摆恰好拂过地面,动作自然得如同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下一秒,那个惹祸的文件袋,已经消失在她垂落的手腕和宽大的袖口之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只有离得最近的我和一直关注着林晚照的周先生可能捕捉到一丝痕迹。
周夫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温婉得体,甚至还带着点对女儿“小小失误”的宠溺包容,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因为想去捡东西而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有些重心不稳的林晚照,温声道:“晚照,小心些。”
林晚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常态,借着周夫人的搀扶站稳,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甚至比刚才更甜美,仿佛刚才那小小的“不稳”只是女孩在聚光灯下的一点可爱紧张。
“谢谢妈妈。”她的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台下宾客们只看到主角差点绊了一下又被母亲温柔扶住的小插曲,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掌声再次响起,气氛重新变得温馨热烈。
危机似乎被完美化解。
只有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那个文件袋……那个从林晚照裙子里掉出来的文件袋!我认得!昨天在书房整理名单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过!它就放在周夫人书桌最上层的抽屉里!当时抽屉拉开一条缝,那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在一堆精致的文件夹里显得格外突兀!林晚照……她是什么时候拿到的?她为什么要拿?那里面……是什么?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
接下来的流程,周夫人亲自切开了那座高达七层、缀满翻糖玫瑰的奢华蛋糕。香槟塔被注满,金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淌。宾客们举杯欢庆,气氛被推向**。
然而,就在这最喧闹、最热烈的时刻,就在周夫人笑意盈盈地准备宣布下一个环节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开!不是来自音响,不是来自烟花,而是来自宴会厅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
巨响之后,是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的谈笑,所有的音乐,所有的杯盏碰撞声,都在瞬间消失。
紧接着,是金属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那扇象征着周家威严和门第的、厚重无比的橡木大门,竟然……竟然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撞开了!
没错,是撞开!不是推开!
两扇沉重的门扉猛地向内弹开,狠狠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又一声巨响,震得天花板的水晶吊灯都微微晃动,光影凌乱。
门外强烈的光线猛地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在门口侍者惊愕到失语的目光中,在数百位宾客齐刷刷聚焦的、震惊莫名的视线里,一个身影,逆着光,出现在了洞开的、残破的大门口。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甚至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浆。上身是一件普通的、印着某个模糊乐队Logo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兜在头上,遮住了部分眉眼。脚上蹬着一双磨损严重的帆布鞋。她背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是军用的帆布背包,手里还拎着一个……用几根麻绳粗糙捆扎着的、印着模糊“XX饲料”字样的纸箱子。
与这满室奢华、衣冠楚楚的场景,形成了最极致、最荒诞、最刺眼的对比。
她就这样突兀地、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和某种不管不顾的蛮横,闯了进来。帽檐的阴影下,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近乎凶狠的直率,扫过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扫过一张张震惊、茫然、鄙夷、好奇的脸,最终,如同精准的制导导弹,牢牢地钉在了舞台正中央——
钉在了穿着星空裙、僵立当场的林晚照身上!
时间,彻底停滞了。
整个宴会厅,数百人,鸦雀无声。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水晶吊灯在刚才的震动后,发出细微的、嗡嗡的轻响。
那女孩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晚照身上,也烫在所有人心头。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帽檐下的阴影晃动,露出一双极其明亮、带着野性和不羁的眼睛。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清晰地刺破了死寂,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林晚照?还是……我该叫你,周晚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同样脸色骤变、却强自镇定的周夫人和周先生,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劈开了周家精心营造了二十年的华丽幻象:
“DNA报告在我这儿!你们周家养了二十年的宝贝女儿,是个假货!”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数百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从那个站在破碎大门处的、格格不入的女孩身上,齐刷刷地转向舞台中央——转向那个穿着梦幻星空裙、此刻却脸色煞白如纸的林晚照。
林晚照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蛋糕台,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精心描绘的妆容也无法掩盖那瞬间的脆弱和茫然,那双总是带着高傲或讥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的震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夫人脸上的温婉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凝重。她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林晚照身前半个身位,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门口的女孩,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你是谁?保安!把这个扰乱秩序的人……”
“别急啊,周夫人。”门口的女孩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带着那股子混不吝的沙哑。她甚至往前走了两步,帆布鞋踩在光洁昂贵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抬手,动作随意地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年轻而富有生气的脸庞。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不算顶顶精致,但眉眼疏朗,鼻梁挺直,透着一股山野间长大的蓬勃生命力,与这满室的娇养花朵截然不同。
“我叫周晓雅。”她自报家门,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如果你们周家二十年前没抱错孩子的话,我大概……才是你们亲生的那个。”她说着,目光却再次越过周夫人,直直地看向她身后的林晚照,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探究。
“轰——”
宴会厅终于彻底炸开了锅!
“抱错孩子?!”
“DNA报告?天啊!”
“周晚照是假的?!”
“那这个……周晓雅?才是真的?”
“这太戏剧化了……”
难以置信的惊呼、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闪光灯开始疯狂闪烁,记者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往前挤,试图捕捉这足以引爆全城社交圈的头条画面。宾客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错愕、幸灾乐祸、难以置信、纯粹的看戏兴奋……种种情绪交织混杂。
周先生脸色铁青,一个箭步冲到周夫人身边,低声而急促地吩咐着什么。管家周伯反应极快,立刻指挥着几名强壮的安保人员,试图上前控制局面,拦住那个步步逼近的周晓雅。
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周夫人猛地抬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所有嘈杂:“安静!请大家安静!”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镇定,尽管那镇定下是紧绷的弦,“这是周家的私事,请大家给周家一点空间处理。周伯,带这位……周**,还有晚照、微雨,去二楼小会客室。立刻!”她的目光,第一次,也落到了我的身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我?我也要去?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为什么叫我?难道……难道我也……那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周伯动作迅速,几名安保立刻隔开了试图靠近的记者和过于好奇的宾客。周晓雅似乎也无意在众目睽睽下继续闹,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拎着她的麻绳捆扎的饲料箱,像个胜利归来的战士,在安保半是“护送”半是“押解”下,昂首挺胸地朝着楼梯方向走去。
林晚照被周夫人轻轻推了一下,她像是失了魂的木偶,脚步虚浮,脸色惨白地被周夫人半搀扶着跟了上去。
而我,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聚焦下,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聚光灯下。我僵硬地迈开脚步,跟在他们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林晚照是假的……那周夫人刚才看我那一眼……我……我也是假的?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慌,几乎要将我淹没。
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此刻像一条通往未知审判的道路。楼下宴会厅的喧嚣被厚重的门隔绝,变得模糊不清。二楼走廊铺着吸音地毯,脚步声被吞噬,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管家周伯走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步伐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推开走廊尽头那间相对僻静的小会客室的门,侧身让开。
周晓雅第一个走进去,随手把那个巨大的帆布背包“咚”地一声丢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然后像在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到靠窗的单人沙发前,一**坐了进去,还把沾着泥点的帆布鞋随意地搭在了紫檀木的小茶几边缘。她环顾了一下这间布置奢华、充满艺术气息的房间,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林晚照被周夫人几乎是半扶半推着进来,她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精致娃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扶手椅里,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用力到泛白,低着头,长长的卷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肩膀微微颤抖着。
周夫人最后一个进来,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模糊的声响。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站在门边,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外来者,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往哪里站。
“微雨,”周夫人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也坐下吧。”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那个“也”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完了。我闭了闭眼,几乎是挪到林晚照旁边另一张空着的扶手椅,僵硬地坐了下来。柔软的丝绒坐垫此刻如同针毡。
会客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周家花园精心布置的景观灯光,却丝毫照不进这间被秘密和恐慌填满的房间。
周夫人走到主位的沙发坐下,姿态依旧优雅,只是放在膝上的手,交握着,指节微微用力。
“周**,”她看向周晓雅,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说你有DNA报告?”
周晓雅从卫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正是昨晚从林晚照裙子里掉出来、被周夫人藏起,今天又被她不知用什么方式弄到手的那个!她随手将文件袋丢到周夫人面前的茶几上。
“自己看吧。一式三份,新鲜出炉。”她的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嘲讽,“林晚照,沈微雨,”她的目光扫过我和林晚照,“还有你,周夫人。哦,对了,”她像是才想起什么,补充道,“报告显示,你们周家二十年前在慈安医院抱回家的‘千金’,根本就不是亲生的。至于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报告里也有一份我的样本对比,结果嘛……你们看了就知道。”
周夫人没有立刻去拿那个文件袋。她的目光转向林晚照,又转向我,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审视、了然、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了然。
林晚照猛地抬起头,脸色白得像鬼,嘴唇哆嗦着,看向周夫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祈求,还有一丝绝望的求证:“妈妈……她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我……”
“晚照,”周夫人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怕。”
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让林晚照濒临崩溃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点,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周夫人这才伸出手,拿起那个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袋。她拆开封口的动作依旧从容,但指尖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抽出里面的几页纸,目光快速地扫过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和数据,最终停留在最后的结论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夫人看完了。她将报告轻轻放回茶几上,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我们三个。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报告是真的。”她平静地宣布,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无比。
林晚照身体一软,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椅子里,无声地流泪。
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冰凉的绝望感蔓延全身。果然……我也是假的。周夫人昨晚那个眼神,此刻终于有了答案。我叫沈微雨,我不是周家的女儿。那我……是谁?
周夫人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不再复杂,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晓雅的报告显示,”周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她是周家的亲生女儿。”
她的目光移向林晚照:“晚照,你的DNA,与我和先生,没有生物学上的亲缘关系。”林晚照的啜泣声猛地一窒。
最后,周夫人的目光,如同最终的审判,落在我身上:“而微雨……”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你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