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熟悉的边陲小城。租车,采购最后补给。当车轮再次碾上通往沙漠边缘的公路,看着窗外越来越荒凉、越来越熟悉的景色,一种混合着恐惧、亢奋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感,在血液里奔涌沸腾。
目标明确,直奔记忆中的坐标点——那片让我昏倒、让我“遇见”他的沙丘。
烈日依旧毒辣,黄沙依旧滚烫。但这一次,脚步不再虚浮,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每一步踏在松软的沙地上,都仿佛离那个谜底更近一步。汗水浸透了速干衣,在皮肤上凝结出白色的盐渍。我不断核对GPS定位,调整方向。
终于,那座熟悉的、如同金色驼峰般的巨大沙丘出现在视野尽头。心脏骤然收紧,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就是这里!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沙丘顶部。眼前豁然开朗,正是记忆中的景象。烈日下的沙海,一片死寂的金黄。没有雨,没有风,更没有那个穿着玄甲的身影。只有滚烫的热浪在无声地扭曲着空气。
“你在哪?”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地飘散在热风里,瞬间被蒸发殆尽。巨大的失望和茫然瞬间攫住了我。难道……真的只是幻觉?一场无比真实、却终究是虚幻的梦?
不!我不信!
“霍衍——!”我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空旷的沙漠嘶喊。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冲口而出,仿佛早已刻在灵魂深处。喊声在死寂的沙海上空回荡,显得无比突兀和凄凉。
就在这声嘶喊落下的瞬间——
毫无征兆地,头顶那片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不是乌云蔽日,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扭曲的黑暗,瞬间吞噬了阳光!
脚下的沙丘,毫无预兆地剧烈震颤起来!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惊醒,发出沉闷而愤怒的咆哮。松软的流沙瞬间失去了支撑,像瀑布般疯狂向下倾泻!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脚下猛地一空,整个人被流沙裹挟着,尖叫着向下坠落!
天旋地转!视野里只剩下混乱翻滚的金黄色沙浪,疯狂地灌入口鼻耳道,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和沙砾彻底淹没的最后一刹,一道刺目的、无法形容其颜色的光芒,仿佛撕裂了空间本身,在翻滚的沙浪缝隙中一闪而逝!那光芒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熟悉的人形轮廓!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量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稳定和强大!
下坠之势戛然而止!
我被这股力量死死拽住,悬在流沙旋涡的边缘。肺里的空气几乎被挤压殆尽,我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嘴里的沙子,艰难地抬起头,逆着刺眼的、重新出现的阳光向上看去。
抓住我手腕的,是一只骨节分明、极其有力的手。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玄色的、带着暗金磨损纹路的护臂紧紧包裹着小臂,残破的甲片边缘在烈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再往上,是宽阔的肩膀,被雨水或汗水打湿紧贴在颈侧的几缕凌乱黑发……最后,撞入我眼帘的,是那张刻骨铭心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依旧是那张年轻得过分、却写满风霜与杀伐的脸庞。只是此刻,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远比沙漠初见时更加激烈——震惊、难以置信、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所取代!
他半个身子陷在流沙里,另一只手死死地抠进旁边的硬沙层借力,手臂和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暴起。玄色的甲胄上沾满了沙粒,看起来狼狈不堪,却丝毫无损于他身上那股铁血峥嵘、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凛冽气势。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灼烤着大地。我们就这样,一个悬在流沙边缘,一个深陷沙中,在死寂的沙漠中心,在二十一世纪炽烈的阳光下,以一个极其古怪而危险的姿势,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巨大的、足以打败世界的惊骇。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沙子簌簌滑落的细微声响。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我刺穿。牙关紧咬,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骇人的狠劲。终于,那两片紧抿的薄唇动了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金戈交鸣的冰冷火星,狠狠地砸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林溪!你……好大的胆子!”
那声音里,是冲天的怒火,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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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库姆塔格沙漠像一块巨大的、被烧得通红的铁板。我和他——这个自称霍衍的“古代将军”,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僵持在沙丘边缘。
他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支撑着我不至于被下方仍在缓慢蠕动的流沙彻底吞噬。而他自己的腰腹以下,则深深地陷在沙子里,每一次试图发力将我拉上去,身体反而会下沉几分。玄色的甲胄上沾满了黄沙,残破的边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汗水混着沙粒滚落,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怒火、惊疑,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被宿命戏弄了的憋屈。
“松……松手!”我呛咳着,嘴里全是沙子的苦涩味道,手腕的剧痛让我几乎晕厥,“你会陷进去的!”
“闭嘴!”霍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同时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毕露,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起——!”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感觉自己像被拔萝卜一样猛地向上提起!他趁势用另一只手狠狠拍击侧面相对坚实的沙壁借力。流沙飞溅,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把我从流沙边缘硬生生拖拽了上来!
我重重地摔在相对安全的硬沙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霍衍也狼狈地拔出深陷的双腿,踉跄几步才站稳,胸口剧烈起伏,玄甲上沾满了沙尘,呼吸粗重得如同拉动的风箱。
短暂的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沙漠里回荡。
他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再次锁定我,里面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燃烧起来。他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在烈日下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林溪,”他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我夜夜入梦,耗尽心神警告于你,字字泣血,句句剜心!‘此地凶险,非汝应至之处!’‘前尘已断,莫再追寻!’……我的警告,在你耳中,竟如同蚊蚋嗡鸣?还是说……”他猛地俯身,那张带着沙粒、汗水和古代杀伐气息的脸庞骤然逼近,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腾的暴戾,“你根本就是在找死?!”
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压来,混合着铁锈、汗水和沙漠尘土的气息,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冰冷刺骨的杀意。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这不是现代社会的任何一个人能拥有的气势。这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统帅之威!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恐怖的威压碾碎窒息时,颈侧那道细长的伤疤,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破了恐惧的茧房!
刺痛感瞬间唤醒了我的意识。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如同压抑已久的岩浆,猛地冲破了恐惧的冰层!
“你吼什么?!”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尖锐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你以为我想来吗?!你以为我愿意被困在这种鬼地方吗?!是谁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是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鬼话?!是谁像个背后灵一样天天晚上跑到我梦里吓唬人?!现在你倒反过来质问我?!”
我指着自己颈侧那道在沙漠昏迷后莫名出现的伤疤,声音拔得更高,带着哭腔:“还有这个!这个疤!是不是也跟你有关?!你告诉我啊!”
霍衍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吼得明显愣了一下。他眼底翻腾的怒火似乎被什么东西短暂地截断了一下,视线下意识地落在我手指的地方——那道细长的、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的疤痕。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道疤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瞳孔深处那滔天的怒火,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凝固了。紧接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上来——震惊?痛楚?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仿佛被狠狠刺中的狼狈?
他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僵硬。他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那高大挺拔、气势迫人的身躯,竟微微晃了一下,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刚才还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诡异地凝滞了。只剩下沙漠的风,卷着细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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