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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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长安城最会杀猪的姑娘,提亲的媒婆却踏破了门槛。只因我救了个满嘴毒舌的落魄书生,

他竟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傅。“粗鄙不堪,本官只是报恩!”他冷着脸娶我进门。

夜里却跪在榻前为我捏脚:“夫人今日剁了十头猪,疼不疼?”后来我考女官时被人刁难,

他当朝掀了御案:“谁敢动我夫人一根指头?”---长安西市,天刚蒙蒙亮,

雾气裹着炊烟,混着各家铺子开门卸板的噼啪声,一股鲜活滚烫的市井气便扑面涌来。

“阿蛮!肋排三斤,前腿肘子一只,要快!东市王员外家宴客,等着用呢!

”隔壁酒楼掌勺的胖师傅隔着半条街就吼开了嗓门,

声音洪亮得震得屋檐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起一片。“来啦!

”一声清亮的应答从“赵记肉铺”里飞出,比胖师傅的嗓门还脆生几分。我,赵阿蛮,

正站在肉案后头。粗布围裙系得紧,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晒成麦色的小臂,结实有力。

面前半扇油光水滑的猪肉,还带着清晨宰杀时的温热气息。我掂了掂手里那把厚背砍刀,

刀刃磨得雪亮,映着初升的日头,晃人眼睛。“王师傅,您擎好!”话音未落,手腕一沉,

刀光猛地劈下!笃!笃!笃!三声闷响,干净利落,快得几乎连成一声。案板上,

三根肋排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如镜。手腕再一转,厚重的刀锋顺着骨缝切入,轻轻一旋,

一个肥瘦相间、形状完美的前肘便脱骨而出。“好!”胖师傅在对面看得直拍大腿,

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阿蛮姑娘这手‘剁骨三刀’和‘旋花肘子’,整个长安城,独一份!

”我咧嘴一笑,汗珠子顺着额角滑下来,也顾不上擦,麻利地用草绳把肋排和肘子捆扎结实,

隔着案板递过去:“一共四十七文,老规矩,月底结!”胖师傅接过肉,笑呵呵走了。

我这才腾出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了把额角的汗。刚喘口气,铺子门口的光线便暗了一暗。

一个颀长的身影堵在了那里。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料子倒是细软,

只是边角处磨得起了毛边。他身量很高,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

手里捏着几枚铜钱,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落里堆放的猪下水、地上尚未冲洗干净的血水印子……最后落在我沾着油星和肉屑的围裙上,

那双好看的眉毛,极其明显地、毫不掩饰地蹙了起来,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仿佛踏入了什么污秽不堪的腌臜之地。“啧。”一声极轻的嗤音从他鼻腔里逸出,

带着十二分的嫌弃。这声音像根小刺,扎了我一下。大清早的,谁乐意看人脸色?

我抄起案板上的厚背刀,“哐当”一声重重剁在旁边的木墩子上,震得木屑都飞起几片,

叉腰扬起下巴:“喂!这位郎君,买肉还是看景儿?不买劳驾让让道,别挡着我做生意!

”他像是被我这粗声大气的架势和那声剁刀的巨响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随即下巴抬得更高,眼神里那股子居高临下的疏离更浓了,

几乎是用眼角的余光睨着我:“肋排,一斤。”声音清冷,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

他把手里那几枚铜钱“啪”地一声丢在案板边缘,好像生怕沾上一点油腻。“肋排今日涨了,

二十文一斤。”我故意把声音拔高了点,拿起旁边沾着油污的抹布,

作势要去擦那几枚被他嫌弃的铜钱。他眉头锁得更紧,

眼底的厌烦几乎要溢出来:“昨日分明十五文。”语气硬邦邦的,像是在质问。

“昨日是昨日,今日肉好,自然价高。爱买不买!”我哼了一声,

手里的抹布作势就要盖上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强压着火气。

那几枚铜钱最终还是被他飞快地拈了起来,又极其不情愿地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板,

凑足了二十文,再次“啪”地丢在案板最干净的那一小块地方,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洁癖的僵硬:“一斤!快些!莫要污了我的衣衫!”那眼神,

活像案板上的肉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嘁,穷讲究。”我小声嘀咕一句,手上却也没含糊。

手起刀落,一块上好的肋排干净利落地斩下,份量只多不少。用一大片干净的荷叶裹了,

递过去:“喏,拿好!”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荷叶包裹的边缘,

指尖避得远远的,仿佛那荷叶也成了不洁之物。刚一接过,转身就走,

青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刮过肉铺门前湿漉漉的地面,留下一个仓促又嫌恶的背影。

“怪人。”我撇撇嘴,低头继续收拾案板,把他那点莫名其妙的嫌弃抛在脑后。长安城大,

啥人没有?一个穷讲究的酸书生罢了,不值得费神。日子流水一样淌过去。

秋老虎的尾巴还带着灼人的燥热,那天我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刚收来的半扇猪肉,

吱呀吱呀往铺子里赶。汗水糊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走到西市口那座有些年头的石拱桥时,

车轮不知怎么碾上了一块松动的石板,猛地一歪!“哎哟!”我惊呼一声,

整个人被沉重的车身带着往前踉跄扑倒。眼看就要连人带车摔进桥下的臭水沟里,

那里面可全是烂菜叶子和淤泥!电光火石间,一股力道猛地从侧面撞来,

硬生生把我从失控的车旁撞开。我摔倒在桥面坚硬的青石板上,手肘**辣地疼。同时,

耳边传来“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闷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我那宝贝独轮车歪在桥边,半扇猪肉倒是安然无恙。

而桥下浑浊的水沟里,一个青色的身影正在挣扎扑腾,水花四溅。那人影挣扎了几下,

呛了几口水,似乎想抓住岸边湿滑的青苔爬起来,但脚下淤泥太深,反而越陷越深,

只剩肩膀以上露在水面,脸色在水波的映照下显得惨白。是那个“穷讲究”!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救了我?“喂!你怎么样?”我顾不上手肘的疼,

一骨碌爬起来扑到桥边,探身朝他喊。他显然听到了我的声音,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

费力地抬起头。水珠顺着他乌黑的发绺往下淌,流过他紧蹙的眉头、苍白的脸颊,

还有那双此刻因为狼狈和冰冷而显得格外黑亮的眼睛。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生理性的痛苦,

有落水的惊恐,但更多的,

是一种被宿敌窥见自己最不堪一面的、无地自容的羞恼和……愤怒?“滚……开!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被水呛得嘶哑,

却依然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硬邦邦的、拒人千里的冷意。他试图自己爬上来,

但手臂刚撑上岸边的石头,湿滑的青苔就让他再次滑落下去,激起更大的水花,

泥点溅了他满头满脸。看着他像只落汤鸡一样在水里徒劳地扑腾,

那点可笑的尊严在泥水里泡得发胀,先前他丢铜钱时那副嫌弃的嘴脸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本该幸灾乐祸地叉腰看戏的,可不知怎的,心头那股火气“噗”地一下,

被这冰凉的臭水沟浇熄了大半,反倒生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感。“行了!逞什么能!

”我吼了一嗓子,没再犹豫。左右看看,桥边正好扔着一根撑棚子用的粗竹竿。我抄起竹竿,

探到水沟里,朝他伸过去:“抓住!快上来!”他还在水里扑腾,

眼神死死瞪着那根伸到面前的竹竿,嘴唇抿得死紧,

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是淹死在这臭水沟里保全他最后的体面,

还是抓住这根沾满了市井尘土、很可能还带着猪肉腥气的“救命稻草”?最终,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那点可怜的洁癖。他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悲愤,

伸出湿淋淋、沾满污泥的手,一把死死攥住了竹竿的另一头。那力道大得,

几乎要把竹竿捏碎。“抓紧了!”我沉下腰,使出全身力气往后拽。他借着这股力,

手脚并用地从滑腻的淤泥里挣扎出来。等他终于湿淋淋、臭烘烘地爬上岸,

整个人瘫坐在桥边,剧烈地咳嗽喘息时,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青布直裰已经彻底毁了,

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却意外有力的身形轮廓,糊满了黑黄色的泥浆,

不断往下滴着腥臭的污水。他低着头,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前,遮住了眼睛,

只能看到紧咬的下颌骨在微微颤抖,肩膀也在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或者两者皆有。那一身狼狈,哪里还有半分当初丢铜钱时的倨傲?

简直像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炸了毛的鹌鹑。“你……”我刚想开口问问他有没有伤着,

他却猛地抬起头。水珠还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往下滴落。那双眼睛,

因为剧烈的呛咳和极度的羞愤而微微泛红,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刺向我。

“今日之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

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若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他喘着粗气,

似乎想放句狠话,但“我”了半天,

大概自己也觉得对一个刚把他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救命恩人”放狠话实在没什么底气,

最终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又凶又狼狈,竟莫名地透出几分……委屈?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脚下一滑,又差点摔倒。我下意识伸手想去扶,

他却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一缩,自己扶着桥墩,

摇摇晃晃、一步一个湿脚印地、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西市的方向,踉跄而去。那背影,

透着一股子决绝的悲壮,仿佛不是离开一座桥,而是逃离一个让他毕生蒙羞的战场。

我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滩浑浊的水渍和他离去的脚印,手里还攥着那根沾满淤泥的竹竿,

空气里弥漫着臭水沟和猪下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半晌,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人……脑子怕不是被水泡坏了吧?

”我抹了把笑出来的泪花,摇摇头,转身去扶我那辆幸免于难的独轮车。算了,管他呢,

肉铺的生意还等着我呢。自那臭水沟一别,那个“穷讲究”像是人间蒸发,

再也没在西市露过面。日子依旧忙碌喧嚣,案板上的猪骨被我砍得笃笃作响,

铜钱在钱匣子里叮叮当当。直到一个多月后,一辆挂着素色帷幔、却难掩其用料考究的马车,

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赵记肉铺”那油腻腻的门板前。车帘掀起,

下来的却不是那位“穷讲究”,

而是一位穿着体面绸衫、头戴方巾、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的中年人。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

眼神却精明地扫过铺子内外,最后落在我身上,拱手道:“敢问,可是赵阿蛮姑娘当面?

”“是我。您买肉?”我放下手里的刀,擦了擦手,有些疑惑。“非也非也。

”中年人展开折扇,慢悠悠摇着,“鄙人姓孙,是个跑腿传话的。今日前来,是代我家公子,

向赵姑娘提亲。”“提亲?”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街坊也发出了低低的吸气声。“正是。”孙先生笑容不变,

眼神却在我粗布的围裙和沾着油星的手上飞快掠过,语气里带着一种微妙的、公式化的疏离,

“我家公子姓裴,单名一个珩字。公子言道,感念姑娘月前于危难之际援手之恩,无以为报,

愿以正妻之位相迎,护姑娘一生衣食无忧,也算全了这段恩义。”裴珩?

那个掉进臭水沟的“穷讲究”?他……来提亲?报恩?这转折来得太快,

像是一刀劈歪了骨头,震得我手腕发麻。脑子里嗡嗡的,

全是那日他落汤鸡般从水里爬出来时,那又羞又怒、恨不得生吞了我的凶狠眼神。报恩?

他怕不是想把我娶回去天天折磨,以报那“一竿之仇”吧?“你家公子……”我定了定神,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不是搞错了?我赵阿蛮就是个杀猪卖肉的,粗手粗脚,

大字不识几个,可高攀不起什么公子贵人。那日不过是顺手递了根竿子,

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这亲事,万万当不起。”孙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摇扇子的动作也停了:“姑娘此言差矣。我家公子言出必行,既已开口,断无更改之理。

公子身份贵重,能许以正妻之位,已是天大的恩典。姑娘还是莫要推辞的好,

免得……”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股子无形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身份贵重?我心头冷笑。一个穿着洗白直裰、为了几文钱肉价跟我争执的穷书生,

能贵重到哪里去?这媒人说话遮遮掩掩,眼神闪烁,处处透着古怪。那个裴珩,

怕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想拿我当个挡箭牌?“孙先生,”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您请回吧。告诉裴公子,他的‘恩典’,我赵阿蛮消受不起。**这双手吃饭,活得挺好,

不劳他费心‘护’我。”说完,我重新抄起案板上的厚背刀,

“笃”地一声重重剁在一块猪骨上,骨头应声而断,碎屑飞溅。

孙先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刀声和四溅的碎骨屑惊得后退半步,脸色变了变,

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拂袖转身,踩着马凳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遮住了他难看的脸色,

那辆素色马车很快便驶离了喧闹的西市,留下一地看热闹的街坊和嗡嗡的议论声。“阿蛮,

那可是裴太傅府上的管事啊!裴太傅啊!”隔壁卖布的王婶子挤过来,

一脸惊惶地压低声音“你……你怎么敢……”太傅?这两个字像两颗冰雹,狠狠砸在我心口,

激得我浑身一颤。握着刀柄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一身青布直裰、连二十文肉钱都要计较、掉进臭水沟狼狈不堪的“穷讲究”……是当朝太傅?

难怪那媒人眼神躲闪,说话藏头露尾。裴珩,裴珩……这个名字,

我隐约听来铺子买肉的官家仆役提过,说是新近简在帝心、炙手可热的年轻权臣,手腕强硬,

深不可测。他……他图什么?仅仅是为了报那“一竿之恩”?还是说,那日臭水沟的狼狈,

成了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非要娶了我这个见证者回去,才好彻底抹掉那不堪的记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权贵的世界,波诡云谲,那潭水深得能淹死人。我这双杀猪的手,

握得住刀,可握得住那人心难测的富贵漩涡吗?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对着王婶子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婶子,甭管他是太傅还是天王老子,我赵阿蛮,不嫁。

”原以为拒了那门荒唐的亲事,此事便算揭过。毕竟堂堂太傅,总不至于强抢民女。

可接下来的日子,却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权贵的手段”。先是常来拿货的几家酒楼食肆,

管事们突然变得支支吾吾,不是说东家暂时不需要那么多肉了,就是说货源有了更好的选择。

接着,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几个屠户同行,送货时也躲躲闪闪,不敢再与我多言。

连西市的市吏都来得格外勤快,鸡蛋里挑骨头地检查我铺子的卫生、斤两,甚至有一次,

硬说我的秤砣不准,要没收了去查验。冷风像无形的刀,悄无声息地刮过我的肉铺。

案板上的猪肉,卖得越来越慢。钱匣子里的叮当声,日渐稀疏。我咬着牙,

清晨推着空了大半的独轮车去更远的村子收猪,顶着日头回来,

又顶着更大的压力在案板前挥刀。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我知道,

这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裴太傅在“报恩”——用他权势的冰冷棱角,

一点点磨掉我这市井小民的生计棱角,逼我低头,逼我就范。“阿蛮,算了吧。

”阿爹蹲在铺子角落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愁眉苦脸“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位……咱们得罪不起啊。嫁过去,好歹是正头娘子,吃穿不愁,

总比现在这样强……”我看着阿爹佝偻的背脊和花白的头发,心头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

是啊,我硬扛着,连累的是阿爹,是这间养活了我们父女十几年的铺子。

权势的碾盘转动起来,碾碎我这样的小虾米,不比碾碎一根猪骨难多少。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不甘涌上喉咙,堵得我喘不过气。可看着阿爹忧虑的眼神,

看着案板上那块因滞销而开始发暗的猪肉,那股子硬气,终究一点点泄了下去,

化为沉甸甸的无力。傍晚,我擦洗着空荡荡的案板,夕阳的余晖把上面的刀痕照得格外清晰。

这时,那辆素色的马车再次停在了铺子前。还是那个孙先生。

他脸上没了上次那种公式化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神色。

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大红的庚帖,轻轻放在擦得最干净的那块案板上。

红得刺眼。我盯着那抹刺目的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许久,

久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沉入地平线,铺子里彻底暗了下来。我才伸出手,

指尖冰冷而僵硬,缓缓地、沉重地,按在了那份庚帖上。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好。”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沙哑,

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太傅府迎亲的排场,大得吓人。朱漆描金的八抬大轿,

蜿蜒如长龙的仪仗,鼓乐喧天,震得人耳朵发麻。我穿着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

像个被精心装扮的木偶,由喜娘搀扶着,在一片喧天的锣鼓和无数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中,

被送进了那扇气派非凡、代表着无上权势的朱漆大门。喜堂里红烛高烧,宾客如云,

衣香鬓影。隔着眼前晃动的珠帘,我看到正前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

身姿挺拔如松,宽肩窄腰,被那耀眼的红色衬得越发丰神俊朗,

与当初西市肉铺前那个青衫落拓、臭水沟里狼狈挣扎的身影判若两人。

只是那绷紧的下颌线条,紧抿的薄唇,还有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却依稀还是旧时模样。繁复的礼仪一项项进行。拜天地,拜高堂……每一次弯腰俯身,

头上的凤冠都重得像要压断我的脖子。周围充斥着恭维道贺之声,

那些声音堆砌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虚词,听在我耳中却无比空洞,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膜。礼毕,送入洞房。喧嚣被隔绝在门外。偌大的新房里,

只剩下我和他,还有满室跳动的烛火和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气息。

我僵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边,指尖冰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眼前垂落的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挑开。

烛光毫无遮拦地映上他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

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冷峻模样。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在跳跃的烛光下,

似乎比平时更黑、更沉,像两泓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皮囊,

看清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半晌,那紧抿的薄唇才缓缓开启,吐出的话语,

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粗鄙不堪的市井女子,”他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若非那日……本官岂会容你踏入这府门半步?

不过是……全了那点可笑的恩义罢了。你记着,安分守己,莫要痴心妄想,

更莫要……污了我裴府的门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精准地扎在我心口最敏感的地方。那点因他权势逼迫而不得不屈从的屈辱,

此刻被他这毫不留情的言语彻底点燃,烧成了熊熊的怒火。“裴太傅!”我猛地抬起头,

迎上他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和轻蔑的眼睛,所有的紧张和惶恐都被这股怒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扯下头上沉重的凤冠,随手丢在一边的矮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然后站起身,

毫不示弱地直视着他,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您大可放心!

我赵阿蛮进你裴家的门,图的也不是您这张脸和这身官袍!不过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被您这‘天大的恩典’逼得无路可走罢了!您怕我污了您的门庭?我还怕您这府里的规矩,

硌了我的骨头呢!”我上前一步,逼近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冰冷华贵的衣襟,

带着西市肉铺里那股子洗刷不掉的、混着猪油和生铁气息的味道,一字一顿:“从今往后,

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您这‘高门贵府’的饭食,

我赵阿蛮消受不起!明日,我就搬去最偏僻的院子,绝不在您眼前碍眼!

也省得污了您裴太傅的眼!”说完,我用力一推,将他往后搡开半步,

也不管他那骤然阴沉下去、仿佛要结冰的脸色,转身就朝门外走。什么洞房花烛,

什么新婚之夜,统统见鬼去吧!这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站住!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压抑着怒火的喝令。我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一阵风自身后袭来,

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气。手腕猛地被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攥住,力道大得惊人,

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你……”他低沉的声音紧贴着我耳后响起,

带着灼热的气息和一丝……奇异的紧绷?那气息拂过我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要去哪里?”“放手!”我用力挣扎,手腕却像被铁钳箍住,纹丝不动。

屈辱和愤怒让我口不择言:“怎么?裴太傅还想强留不成?我这就去找个能喘气的地儿!

这洞房花烛,您爱找谁伺候找谁去!我赵阿蛮不奉陪!”话音刚落,

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我猝不及防,身体向前踉跄了一下。回头,却见他站在原地,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方才的冰冷和怒意仿佛被什么东西击碎了,

那张俊美却总是绷着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惊愕,窘迫,

还有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耳根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了一层薄红,

一直蔓延到脖颈,将那身大红的喜服都衬得黯然了几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那眼神,

不再像方才那样带着刺骨的轻蔑,反而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有些狼狈地避开了我的直视。

方才那股剑拔弩张、冰封千里的气势,莫名地泄了大半。新房里的空气,诡异地凝滞了。

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站在原地,

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玉雕,

只有那迅速蔓延开的薄红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主人内心的波澜。他避开我的视线,

目光飘向墙角那对燃得正旺的龙凤红烛,烛泪无声滑落,堆叠在鎏金的烛台上。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紧绷,

试图重新找回那副冷硬的腔调“本官……并非此意。你既已入府,便是裴府的主母。

该有的体面……”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自然不会短了你。搬去偏院,

成何体统?传出去,徒惹人笑话。”我抱着手臂,

冷眼看着他这副努力维持威严、却又掩不住耳根红透的别扭样子。方才那股子滔天的怒火,

竟奇异地被这反差冲淡了几分,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体面?”我嗤笑一声,

故意拖长了调子“太傅大人所谓的体面,就是把我当个摆设供起来?还是说,

您这‘高门贵府’的规矩,就是让新娶的夫人新婚夜就卷铺盖滚蛋?”我上前一步,

微微仰头,逼视着他躲闪的眼神“您放心,我赵阿蛮虽然粗鄙,

但也知道‘嫁鸡随鸡’的道理。只要您不嫌我碍眼,我自然安安分分待在府里。

不过……”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紧抿的唇线:“您最好也说到做到,

井水不犯河水。您当您的太傅,我做我的闲人。咱们……相安无事。”最后四个字,

我说得轻飘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喉结又滚动了一下,薄唇抿得更紧,

耳根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沉默了几息,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声音闷闷的:“……随你。”一场闹剧般的新婚夜,就在这诡异而紧绷的“相安无事”中,

潦草收场。接下来的日子,裴府这潭深水,

并未因我这个“粗鄙”主母的加入而掀起多**澜。裴珩果然说到做到,

对我采取了一种彻底的“漠视”策略。他每日早出晚归,忙于朝务,即便在府中,

也极少踏足我居住的东跨院。偌大的府邸,我们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府里的下人,

起初眼神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和不易察觉的轻慢。但我赵阿蛮在西市摸爬滚打十几年,

察言观色、待人接物的本事早已刻进骨子里。我不摆主母架子,但也绝不软弱可欺。

该有的规矩,一丝不苟;该给的赏罚,清清楚楚。对府中管事,该问的问,该放权的放权,

绝不指手画脚。对底下的小丫头仆役,既不刻意亲近,也从不苛责,

反而偶尔看到她们搬重物、做粗活时搭把手,或是随手塞些自己做的肉脯零嘴。渐渐地,

那些窥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敬畏,那些轻慢也悄然褪去。东跨院里,

竟也让我经营出几分自在的烟火气。我甚至让人在院里角落砌了个小小的土灶,偶尔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