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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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光阴,足以让一个王朝的伤口结痂,也足以让一个名字成为新的传说。

大胤王朝的心脏,帝都天启,永远笼罩在一种由权力和欲望共同酿造出的、沉闷而喧嚣的底色中。然而今日,这座古老帝都的脉搏,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暗流搅动得更加激烈。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低语如潮水般蔓延,所有的焦点都汇聚在同一个名字上——国师,姜翎。

三年前,一道自九皇子萧烬府邸发出的、盖有东宫宝玺的密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沉寂的朝野掀起滔天巨浪。诏书罗列太子萧煜十八条大罪,字字诛心,桩桩致命。从构陷忠良、私通敌国,到最耸人听闻的一条——以邪法篡夺真龙鳞片,逆天窃国!

真龙鳞片!窃国!

这五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诅咒,瞬间点燃了所有压抑的野心和恐惧。萧煜苦心经营多年的威望,在这份直指核心的指控和随后爆发的、席卷多州的“黑龙现世,天命在烬”的流言夹击下,如同沙塔般轰然坍塌。曾经依附东宫的势力,在惊疑与恐慌中纷纷倒戈或观望。一场由萧烬主导、蓄谋已久的兵变,以雷霆万钧之势撕裂了帝都的宁静。

血火三日,东宫卫队土崩瓦解。

最终的结果,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腥的惊叹号,悬在帝都上空:废太子萧煜,身负重伤,仓惶遁入皇城深处那座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也最森然孤绝的宫殿——紫宸殿,据险死守。而他的宿敌,那位曾被所有人轻视、认为只会风花雪月的九皇子萧烬,以监国之名,踏着未干的血迹,入主了象征储君权威的东宫。

权力更迭的硝烟尚未散尽,另一个名字已如彗星般崛起,光芒甚至盖过了新晋的监国。

姜翎。

这个名字伴随着无数令人瞠目结舌的传闻,一夜之间响彻帝都。据说她来自海外仙山,身负通天彻地之能。是她,在九皇子府邸最危急的关头,以无上秘法催动龙气,助萧烬一举逆转乾坤!是她,在兵变后的动荡之夜,孤身立于宫门之上,以一卷玄奥莫测的星图,镇住了帝都地底翻涌的龙脉戾气!是她,在紫宸殿久攻不下、朝野人心惶惶之际,献上绝妙计策,令那座孤岛般的宫殿彻底陷入绝境!

神鬼莫测,算无遗策。

她仿佛凭空出现,却精准地扼住了这个帝国最脆弱的命脉。监国萧烬力排众议,以最隆重的国师之礼迎她入朝,赐居象征王朝气运中枢的观星台。一时间,“国师姜翎”四字,在朝在野,成了敬畏与野望交织的图腾。

此刻,这座新建的、位于东宫与紫宸殿对峙中轴线上的观星台顶层,却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夜风穿过雕花的窗棂,带着初春微凉的湿意,吹拂着室内垂落的玄色鲛绡纱幔。巨大的紫铜星盘在中央缓缓自行运转,其上镶嵌的宝石模拟着星辰,流淌着幽微而神秘的光华,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星河一角。

姜翎并未在观星。

她只着一身素白单衣,赤足站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长发未束,如墨色的瀑布流泻至腰际。她背对着门口,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敞开的巨大天窗,投向那片被帝都灯火映得微微泛红、星辰稀疏的夜空。

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峭。

她的视线似乎并未落在星辰上,而是更远、更虚无的地方。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袂,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后颈处,雪白的肌肤下,隐约可见一道极淡、却异常狰狞的暗红色疤痕,自脊柱顶端蜿蜒没入衣领深处。那是被硬生生剥去逆鳞的印记。

两侧额角发际线处,同样有两道细微的、几乎被发丝完全遮掩的浅色断痕——那是曾经龙角傲然生长的地方。

“嗒、嗒……”

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来人停在鲛绡纱幔之外,并未擅自闯入这片属于星空的领域。

“国师。”萧烬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古琴弦音,在空旷的观星台上回荡,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姜翎没有回头,只是唇线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瞬。那夜诏狱里,铁链冰冷的触感、骨骼断裂的剧痛、血液喷涌的灼热,还有萧煜那冰冷无情的眼神,混杂着眼前这温润嗓音带来的奇异反差感,如同毒刺,狠狠扎进灵魂深处。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纱幔外,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萧烬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夔龙纹在幽微星光下若隐若现。他并未佩戴象征监国身份的冠冕,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柔和了过于凌厉的轮廓。他的面容继承了皇族最优秀的基因,俊美无俦,眉宇间却无萧煜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反而沉淀着一种内敛的温润,如美玉含光。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纱幔后那抹白影时,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复杂光芒。

“殿下深夜至此,所为何事?”姜翎的声音透过纱幔传来,清清冷冷,不带一丝烟火气,如同玉石相击,在这星辰流转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灵。

萧烬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纱幔,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探究与……势在必得。

“紫宸殿那边,已经断水断粮七日了。”萧烬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萧煜……倒是能熬。只是再拖下去,恐生变数。朝中已有议论,言及手足之情,亦有担忧强攻之下,损毁社稷重器。”他顿了顿,向前踏了一步,距离纱幔更近了些,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诱惑力,“孤,需要一场‘天命’的终结。一场让天下人,再无任何疑虑的终结。”

他微微抬手,宽大的袖袍滑落些许,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极其微弱、却纯正无比的金芒,在他指尖悄然亮起,如同黑夜中初生的萤火。那光芒虽弱,却散发出一种与萧煜掌中龙鳞同源、却似乎更加精纯古老的龙气威压!这微光只闪烁了一瞬,便被他迅速敛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孤知国师有通天之能。”萧烬的声音如同浸了蜜糖的毒药,循循善诱,“更知国师……与那枚‘真龙鳞片’,必有常人难解的渊源。”他刻意加重了“真龙鳞片”四个字,目光灼灼,试图穿透纱幔,捕捉姜翎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若有办法,让那枚鳞片……真正‘认主’,让天下人亲眼见证这‘天命’的转移,则大局定矣。紫宸殿,不攻自破。”

纱幔之后,一片沉寂。

只有紫铜星盘运转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齿轮咬合声,如同命运的钟摆,在空旷中滴答作响。

良久,久到萧烬几乎以为自己的试探落空,那清冷如冰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亘古的平静:

“殿下所求,不过是要那枚龙鳞……易主。”

“正是。”萧烬眼底精光一闪,语气更显热切,“国师可有良策?”

纱幔内,姜翎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后颈那道狰狞的疤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激起一片片冻结的涟漪。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良策?”她轻轻重复,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有。”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死死锁定了那座如同孤岛般矗立在沉沉夜色中的紫宸殿。那里,有她恨入骨髓的人,有她日夜渴望亲手毁灭的仇敌,也有……那枚本属于她、却被生生剜走的逆鳞!

“只是此法,需近其身。”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三日后,殿下可命人佯攻紫宸殿侧翼,制造混乱。我……亲自去取。”

“亲自?”萧烬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国师千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紫宸殿如今已成困兽之局,萧煜必然疯狂……”

“唯有我能靠近他。”姜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冰冷意志,让萧烬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唯有我……能让他放下最后一丝戒备。”

纱幔之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瞬间又被强行冰封,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幽寒。她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棱:

“殿下只需备好大军,待我功成,龙鳞易主之时,便是紫宸殿……城破之日。”

萧烬沉默了。

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幔,他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冻结灵魂的寒意和毁灭气息。他凝视着纱幔后那个模糊却异常决绝的身影,眼底深处,一丝狂热的兴奋悄然点燃,迅速压过了所有疑虑。他缓缓勾起唇角,那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属于猎食者的、志得意满的笑容。

“好。”他朗声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越,“孤,静候国师……惊天之变!”

……

三日后的子夜,浓重的铅云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月光,将整个帝都天启压得喘不过气。狂风在空旷的宫道间呼啸穿行,卷起尘土和枯叶,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空气沉滞,带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

紫宸殿,这座矗立在皇城制高点、象征无上皇权的宏伟宫殿,此刻却如同一座巨大的、濒死的巨兽坟茔。昔日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黑暗中失去了光泽,盘踞殿脊的镇脊神兽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死寂笼罩着它,只有殿内深处偶尔透出的一点微弱烛火,如同巨兽垂死时残喘的呼吸,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跳动。

殿门紧闭,厚重的朱漆在岁月和风雨侵蚀下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纹理。门缝里,一丝微不可闻的血腥气混着草药味和腐败的气息,幽幽地飘散出来,在凝滞的空气中弥漫,无声地诉说着殿内持续的消耗与绝望。

突然!

“杀——!”

“攻破侧门!擒拿逆贼!”

东宫方向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无数火把骤然亮起,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撕裂了厚重的黑暗!兵刃的寒光在火光下连成一片刺目的海洋,金属撞击的铿锵声、士兵冲锋的怒吼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狠狠撞向紫宸殿西南角!

目标明确——那道相对薄弱的侧翼宫门!

巨大的攻城槌被数十名精壮的士兵推着,在号子声中沉重地撞击着宫门!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整个宫墙似乎都在随之震颤!门内传来守军惊恐的呼喝和拼死抵抗的刀剑声,但那抵抗在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下,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混乱!极致的混乱!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兵力,所有的抵抗意志,在生死一瞬的压迫下,都被强行拉扯、凝聚到了那处摇摇欲坠的侧翼宫门!喊杀声、惨叫声、撞击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将整个紫宸殿西南角彻底点燃,化作沸腾的血与火之地狱!

就在这片足以吞噬一切注意力的狂暴混乱中心,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紫宸殿后方——那处因靠近陡峭宫墙而防御相对薄弱的阴影死角。

姜翎。

她并未穿着象征国师身份的华服,而是一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黑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长发被紧紧束在脑后,脸上蒙着一方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眸。那双眼,此刻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冻结万物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淬毒的恨意。

她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粗粝的宫墙,身影在墙体巨大的阴影掩护下模糊不清。前方的厮杀震天动地,火光将半边天都映得通红,却奇异地未能照亮她身处的这一方绝对黑暗。她屏住呼吸,整个人仿佛化作了阴影的一部分,连心跳都压抑到了极限。

当又一波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守军的绝望嘶吼达到顶峰时,她动了!

没有助跑,没有借力。纤细的身体猛地向上一窜,足尖在宫墙砖石的微小凸起上精准地一点!整个人竟如毫无重量的羽毛般,违背常理地向上拔升数尺!紧接着,左手五指成爪,闪电般探出,竟硬生生抠进了坚硬的宫墙砖缝之中!身体借力一荡,右足再次轻点更高处的凸起,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残影!

攀爬!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和方式,在近乎垂直的宫墙上攀爬!玄色的身影在巨大的宫墙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急速上升,几个起落,便已无声无息地翻上了那高耸的殿顶飞檐!

殿顶的风更大,更狂,带着火焰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几乎要将人掀飞。姜翎伏低身体,如同潜伏的猎豹,在层叠的琉璃瓦和巨大的脊兽阴影间快速移动。她的目标无比明确——正殿后方,一处不起眼的、用于检修的隐蔽气窗。

气窗很小,仅容一人勉强钻过,覆盖着雕花的木格栅,上面布满了灰尘。姜翎没有丝毫停顿,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银芒,轻轻拂过木格栅的榫卯连接处。细微的“咔嚓”声被淹没在远处震天的厮杀中,木格栅如同被无形的手托住,悄然无声地滑开。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血腥、腐败草药和绝望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姜翎没有丝毫犹豫,身体一缩,如同灵活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钻入了那狭窄的通道,消失在了紫宸殿深沉的黑暗之中。

殿内,是另一个世界。

死寂,绝对的死寂,与外界的狂暴混乱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巨大的殿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撑着望不到顶的穹窿黑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和铁锈的颗粒感。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重重宫墙阻隔得模糊不清的喊杀声,提醒着这里并非与世隔绝。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只有大殿最深处的御座方向,透着一豆极其微弱的烛光。那光芒如此渺小,如同风中残烛,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周围的幽深衬托得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

姜翎的脚尖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音的大殿中潜行。巨大的蟠龙柱、蒙尘的仪仗、倾倒的香炉……在她身边无声地滑过,成为黑暗里模糊的轮廓。

距离那点微弱的烛光越来越近。

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腐坏的草药味也越发清晰,混合着一种久病沉疴的衰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终于,她看清了。

巨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椅下,铺着一张临时搬来的、沾满污秽的锦垫。一个人影蜷缩在垫子上,裹着厚厚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锦被。曾经玄黑绣金的太子常服变得破烂不堪,被暗红色的血痂和污渍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边缘翻卷,显然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散发出阵阵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