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已过,夜气凝霜。
苍梧山的秋夜,寒气已悄然渗入骨髓。山风掠过沉寂的林梢,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不羡仙”酒肆紧闭的门板上,发出细碎而固执的敲击声。酒肆内,灯火昏黄,隔绝了外界的萧瑟,却隔绝不了某种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不安。
阿萝站在靠近后院的窗边。
桌上放着六盏精巧的琉璃灯,材质剔透,薄如蝉翼。灯盏形态各异,或如含苞的莲,或似初绽的菊,灯壁内里用极细的金箔勾勒着繁复的符纹,此刻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的暖橙色光芒,如同六颗坠入凡尘的小小星辰。这六盏灯,以某种玄奥的方位布置在酒肆各处关键的节点——门楣、窗棂、梁柱、地脉交汇点……它们共同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个守护着这小小方寸之地的守护结界。
结界之外,是日益汹涌的魔气暗流。结界之内,是阿萝唯一的栖身之所,也是她血海深仇的起点。
她的指尖有些冰凉,捏着一枚细长的火引。火引顶端,一点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在她沉静的眼底,却驱不散那深处的凝重。
“第七盏……”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窗外呜咽的风声吞没。她的目光投向桌面上最后一只琉璃灯盏。这一盏形似芍药,重重花瓣层叠舒展,是七盏中最华美、也是符纹最复杂的一盏。它的位置,对应着阵眼。
阿萝深吸一口气,将这幽蓝的火引,小心翼翼地探向芍药琉璃灯的灯芯。
就在那一点幽蓝即将触碰到灯芯的刹那——
“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呛咳声,猛地从酒肆角落的阴影里传来!那声音沉闷,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仿佛胸腔里有砂纸在摩擦。
阿萝捏着火引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幽蓝的火苗在她指尖微微晃动,在芍药琉璃灯剔透的壁上投下跳跃不安的光影。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分出半点眼神。那点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下一刻,幽蓝精准地没入灯芯。
“噗——”
一朵小小的、近乎纯白的火焰,在芍药灯芯处安静地燃起。初时微弱,随即稳定下来,散发着一种比前六盏更为清冽、更为纯粹的光晕。当这第七盏芍药琉璃灯完全亮起时,七点灯火仿佛被无形的丝线串联,光芒瞬间交融、共振!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嗡鸣在酒肆内回荡开来。整个空间似乎凝固了一瞬,连空气都变得更为凝实。墙壁上原本肉眼不可辨、此刻却在灯火映照下微微显现的淡金色符纹网络骤然明亮起来,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机,流转不息,将那股无形的守护之力推向顶峰。整个酒肆内部,被一种暖融而强大的力量温柔地包裹起来,隔绝了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与那潜藏在夜色下的无尽寒意。
守护之阵,已成!
阿萝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点火时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角落的阴影里,陆饮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一张矮凳上。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旧道袍,只是此刻那袍子上溅染着大片刺目的暗褐色污迹,如同凋零腐败的花朵。那是干涸的血。
他微微佝偻着身子,一手紧捂着嘴,指缝间渗出新鲜的、刺眼的腥红。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掌心无力地摊开,搭在腿上。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七盏琉璃灯温和的光芒下,竟泛出一种玉石般的冷冽光泽,唇边残留的血迹是唯一艳烈的色彩。那双曾经蕴含星海、深邃似渊的眼眸,此刻半阖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扇形阴影,仿佛睁眼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
“吵着你了?”他费力地咽下喉间的腥甜,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虚弱,却又试图维持着惯常的平静。目光抬起,落在阿萝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或者更深沉的东西?
阿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视线,落在他那只搭在腿上的、染血的手边。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素白的手帕。
帕子的一角,用极其细腻的针法,绣着一朵盛放的芍药。花瓣层层叠叠,姿态舒展,仿佛刚从枝头摘下,透着鲜活的生命力。丝线选用了深浅不一的水红色,由花心向外晕染,过渡得极其自然,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痕,唯有花瓣边缘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在灯下闪烁着微弱的流光。绣工之精湛,堪称绝品。
然而此刻,这方精美的芍药手帕,却被一只沾满新鲜血液的手,紧紧攥在掌心边缘。刺目的猩红如同亵渎的墨汁,恣意地浸润着雪白的绢布,无情地染红了那朵娇艳欲滴的芍药。鲜血浸透了丝线,使得那原本充满生机的花朵,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残酷的……枯萎之态。
陆饮霜顺着她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方被血浸染的帕子上。他那双疲倦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惋惜?是痛楚?抑或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伤?他那沾满血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将帕子收起,却又因无力而放弃。最终,那只染血的手指,竟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抚过帕子上那朵被血浸透、扭曲变形的芍药花瓣。
冰冷的指尖触碰着被血染得微温的丝线,留下更深的血痕。
那是新绣的帕子。针脚细密,花叶舒展,显然倾注了绣者的心血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期许。如今,却被他的血污了。
“好针脚…”陆饮霜的声音低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阿萝说。指尖停留在那抹刺目的红上,仿佛在抚摸一个虚幻却易碎的梦。“可惜…沾了污秽。”
就在他指尖抚过那抹血红的芍药花瓣,话音刚落的瞬间——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巨响,骤然撕裂了寂静的秋夜!
不是来自窗外,不是来自头顶!这巨响仿佛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开!又像是整个空间本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濒临崩溃的**!
酒肆内,七盏琉璃灯的光芒如同受到莫大惊吓,齐齐疯狂摇曳!芍药灯盏的白色火焰骤然窜高又猛地跌落,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墙壁上那道刚刚稳固、流转不息的金色符纹网络,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了肉眼可见的每一寸符文!整个酒肆如同被投入风暴中心的海中小舟,开始剧烈震动!桌上的杯盏碗碟噼啪坠落,摔得粉碎!酒架上陶坛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哀鸣!
守护之阵!堪堪完成片刻的守护之阵,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毁灭性的冲击!
阿萝脸色骤变,身形一晃,体内沉寂已久的水灵之力应激般涌动,稳住脚跟。她猛地抬头望向门口!
陆饮霜的反应更快!在那声巨响炸开的刹那,他原本佝偻虚弱的身躯如同一张瞬间绷紧的强弓!捂着嘴的手闪电般放下,带出一抹新的血迹!他霍然抬头,那双半阖的眼眸猛地睁开!
不再是疲惫,不再是黯淡!
在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里,阿萝看到了星辰崩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深邃的眼瞳深处,仿佛有亿万道冰冷的剑气在疯狂凝聚、咆哮!一股沉寂了三百年的、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恐怖锋芒,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彻底激怒,在他苍白如纸的躯壳内轰然觉醒!苍白的脸,染血的唇,褴褛的旧道袍……这一切都无法掩盖这一刻从他身上疯狂爆发出的、纯粹到极致的杀意与威压!
他死死盯着门口方向,眼神锐利得能穿透厚厚的门板,刺向那未知的恐怖之源!
“咔啦——”
就在陆饮霜目光锁定的位置,“不羡仙”酒肆那两扇厚重的、原本紧闭的实木大门,连同门框周围的墙壁,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薄冰,无声无息地碎裂、消融!没有爆炸,没有飞溅的木屑砖石,就那么诡异地、彻底地化为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门外的景象,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景象!
是翻滚沸腾、如同巨大伤口般蠕动的暗红色天幕!是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紫色魔焰、流淌着剧毒硫磺熔岩的焦黑大地!是无数扭曲狰狞、互相撕咬吞噬的魔物剪影!是充斥着血腥、硫磺、腐烂与纯粹毁灭气息的狂风!
魔域!三百里外、被仙界与凡间共同封印的魔域战场一角!
此刻,竟然被一股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硬生生地撕裂了空间壁垒,如同污秽的脓血,强行灌注、蔓延侵入了这小小的“不羡仙”酒肆!
空间在此刻彻底错乱!酒肆内部温暖的灯光、残存的符纹金光,与门外涌入的魔域血光、紫焰、熔岩流淌的暗红交织、碰撞、抵消!形成一种光怪陆离、令人头晕目眩的恐怖景象!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取代了酒肆内原本清冽的空气!
就在这空间破碎、魔域景象涌入的恐怖中心点!
一道身影,缓缓从沸腾的血光与扭曲的魔域景象中踱步而出。
他身材极其高大,几乎要顶到酒肆的天花板。身披一件不知由何种暗沉魔物皮革鞣制、布满狰狞骨刺的巨大黑色重铠。铠甲厚重无比,流淌着暗紫色的符文光泽,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令空间都为之扭曲的沉重压迫感。他的面容笼罩在一层不断翻滚的、如同活物的浓郁紫黑色魔气之后,只能隐约看到两道如同深渊熔炉般的猩红目光,穿透魔气,冰冷而戏谑地扫视着酒肆内的两人。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他的铠甲或魔气,而是他头顶!
在他的头盔之上,本该是右角的位置,赫然断裂!那断口参差不齐,如同被某种极其恐怖的力量生生掰断!断裂的骨角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断茬处,一滴粘稠、散发着浓郁魔威的暗金色血液,正缓缓渗出、凝聚、然后——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酒肆内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那滴暗金色的魔血,精准地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门外悬着的那块写着“不羡仙”三个字的古朴木质匾额之上!
匾额微微晃动了一下。那滴魔血如同拥有生命和腐蚀性极强的剧毒,迅速在木质的匾额上浸润、蔓延开一小片刺目的暗金色污痕,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魔尊!
断角的魔尊!
他竟然亲自降临!以如此蛮横、如此羞辱的方式,撕裂空间,踏入这凡尘酒肆!
那道穿透魔气的猩红目光,先是饶有兴致地扫过脸色苍白、秀眉紧蹙、水灵之力在周身澎湃涌动的阿萝,在她颈后停顿了一瞬(仿佛确认了什么),随即,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嘲讽与玩味,牢牢锁定了角落里,衣衫染血、周身却剑气隐鸣如龙的低调道人。
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震动得空气嗡嗡作响的笑声,从翻滚的魔气中传出:
“呵呵呵……陆饮霜!”
魔尊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刮过铁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魔威,重重砸在人心之上。
“真是让本座……好找啊!”
“堂堂昭明剑尊……昔日剑荡九霄、何等风光?如今……”猩红的目光扫过他染血的旧道袍,落在他苍白却锋芒毕露的脸上,嘲讽之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尖刺,“竟像只丧家之犬,躲在这破败凡尘的酒肆里苟延残喘?”
“守着……”
魔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恶意和洞穿隐秘的得意,猛地指向阿萝:
“守着这个轮回百世、血脉稀薄得可怜的水族余孽?”
“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震得残存的琉璃灯光芒疯狂摇曳!
“更可笑的是!”魔尊的声音骤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为了压制你那点可怜的人性,为了能继续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赖在她身边……你,陆饮霜!”
猩红魔瞳死死盯着陆饮霜那双凝聚着风暴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出:
“竟甘愿饮下那断绝七情、冰封六欲的‘绝情散’!”
“哈哈哈哈!剑尊?你算什么剑尊!”
“不过是个连自己心都不敢要的……可怜虫罢了!”
“绝情散”三个字,如同三道九天玄雷,在阿萝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瞬间劈开了所有尘封的记忆碎片!
三百年前,诛魔崖上,那柄碎裂的本命剑!
母亲染血的画稿!
眼前这道人三百年来挥之不去的苍白、隐忍、眼底深处那抹无法融化的寒冰……还有他对血腥味的异常克制、对情绪近乎冷漠的压抑……
原来……竟是“绝情散”?!
为了留在她身边?为了守着她这个……“水族余孽”?他甚至亲手扼杀了自己的情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滔天恨意、被欺骗的愤怒、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这股力量如此汹涌狂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
“啊——!!!!!”
一声凄厉至极、饱含无尽痛苦与愤怒的尖啸,猛地从阿萝喉中迸发出来!这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带着强烈的水灵波动,震得酒肆内残余的几盏琉璃灯“啪啪啪”接连碎裂!灯油泼洒,火焰瞬间熄灭!
就在这声尖啸爆发的同时!
阿萝那双因极度愤怒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角落里那个撑着剑、脸色似乎因魔尊揭露真相而更加惨白了几分的道人!
所有的恨!
所有的怨!
三百年的血仇!
被愚弄的耻辱!
以及那“绝情散”带来的、**裸的讽刺与背叛感!
在这一刻,化作毁灭一切的指令!
“嗡——!”
酒肆后院深处,那口从未干涸、被阿萝精心守护的古井,骤然发出如同巨龙苏醒般的恐怖嗡鸣!
“轰隆!!!”
一道直径丈许、纯粹由精纯无比的水灵之力凝聚而成的巨大水柱,如同挣脱枷锁的狂龙,悍然冲破井口的石板,冲天而起!水柱并非清澈,而是蕴含着阿萝此刻沸腾的杀意,呈现出一种浑浊而暴戾的青黑色!
水柱在撕破屋顶、冲入魔域景象的瞬间,猛然炸裂!
没有化作暴雨落下!
而是凝固!
分裂!
塑形!
八百道!
整整八百道闪烁着幽冷寒光、由极度压缩的水灵之力凝聚而成、每一道都足以洞穿精钢岩壁的锋锐水箭!
如同八百条被仇恨驱动的毒蛇,瞬间布满酒肆上方的空间!
箭尖所向,只有一个目标!
——陆饮霜!
“咄!咄!咄!咄!咄——!!!!”
凄厉的破空声瞬间连成一片死亡的尖啸!
八百道水箭,带着阿萝倾尽全力的、玉石俱焚般的滔天恨意,撕裂空气,无视空间距离,如同决堤的毁灭洪流,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每一个角度,朝着角落里那道青灰色的身影,疯狂攒射而去!
陆饮霜站在原地,没有动。
在阿萝尖啸爆发的刹那,他眼中凝聚的风暴似乎停滞了一瞬。那风暴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是绝情散的冰封?还是别的什么?没有人看清。
他只是抬头,看着那八百道撕裂空间、带着纯粹毁灭意志射来的水箭。看着那双充满刻骨仇恨、泪水与怒火交织的少女眼眸。
没有解释。
没有防御。
甚至……没有试图躲避。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复杂得如同深渊。疲惫、了然、一丝解脱?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噗噗噗噗噗——!!!
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穿透躯体的闷响,如同骤雨打芭蕉般密集响起!
陆饮霜的身体,如同被无数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猛然剧烈震颤!
他那身本就破旧的青灰色道袍,在接触到第一波水箭的瞬间,就如同薄纸般被轻易撕裂!残余的护体剑气(若有若无)只发出了微弱的抵抗光芒,便如同风中残烛般瞬间熄灭!
血!
刺目的鲜血!
如同瞬间绽放的、最惨烈的红花,在他身体各处疯狂炸开!
肩膀!手臂!肋下!大腿!小腿!甚至脸颊!
一道道血箭随着穿透而过的水箭猛烈飙射出来!将残破的道袍彻底染成猩红!将他脚下冰冷的地面瞬间洇开大片大片粘稠温热的血泊!
他的身体被水箭巨大的冲击力带得连连后退,狠狠撞在身后的墙壁上!闷响声如同重锤敲在朽木!墙壁簌簌落下灰尘。
他依然没有倒下。
只是靠着墙壁,微微佝偻着,如同一个被钉死在刑架上的囚徒。
八百道水箭穿透而过,带着淋漓的鲜血,余势未消,狠狠钉入他身后的墙壁、地面、甚至穿透出去,射入门外翻涌的魔域景象中,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他身上,瞬间多出了数百个前后通透、狰狞可怖的贯穿血洞!鲜血如同失控的溪流,从他破碎的躯体各处疯狂涌出,顺着褴褛的道袍边缘,滴落在地面的血泊中,发出单调而绝望的“滴答”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琉璃灯破碎的残片散落一地,映照着门外魔域的血光与屋内惨烈的景象。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几乎压过了硫磺的恶臭。
阿萝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那双盛满滔天恨意与泪水的眼眸,在看到陆饮霜如同千疮百孔破布袋般倚在墙上、鲜血汩汩流淌的瞬间,猛地一缩。那喷薄的怒火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茫然、惊骇与尖锐刺痛的寒意,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她的手还维持着操控水箭的姿势,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呵……呵呵呵……”
死寂之中,魔尊那低沉嘶哑的狂笑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残忍的快意与居高临下的嘲讽。翻滚的魔气后,那双猩红的魔瞳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好!干得漂亮!水族的丫头!”魔尊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在血腥的空间里回荡,“省了本座一番手脚!这‘绝情散’……看来终究敌不过你这‘悲喜’的引子啊!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充满了恶意和一种目的达成的满足。
“绝望吗?愤怒吗?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又亲手毁了这唯一庇护的感觉如何?”魔尊的笑声渐歇,语调转为一种冰冷的、如同宣判般的玩味,“看着他为你变成这副模样,再亲手把他送进黄泉……这份滋味,想必让你这轮回百世的‘余孽’,也能刻骨铭心了吧?”
就在这时,一股阴冷的魔风打着旋儿吹入酒肆,卷起了柜台旁散落的东西。
一本染血的、硬皮封面早已破旧的账本,被这股风猛地翻开。
哗啦——
书页在风中快速翻动,最终停留在某一页。
那页纸上,沾满了新鲜喷溅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点。在斑驳的血迹之下,一行歪歪斜斜、墨痕深浅不一、仿佛书写之人心神极度不稳的字迹,刺目地显露出来:
“赊剑仙青梅酒一坛,抵押物:余生悲喜。”
那字迹,阿萝认得。正是三百年前,那个风雪之夜,青衫磊落的剑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在她小小的柜台前写下的。
“抵押物:余生悲喜……”
此刻,这沾染着新鲜温热血液的六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阿萝的眼底,烙进了她因愤怒和剧痛而一片混乱的脑海!
余生悲喜……
原来……这所谓的抵押,竟是……
“滴答……”
又一滴粘稠温热的血珠,从陆饮霜垂落的手指指尖坠落,正好砸在账本翻开的那一页之上,晕开一小朵新的、凄惨的红花,将那行字迹浸染得更加模糊,也更加……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