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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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古人诚不欺我。虽然这“流火”二字,在气象学上早已被证明是某种误解,

但此刻,对林岚而言,它只代表一种具象的、令人窒息的粘稠热度。

暑气像一层厚厚的、无形的油膜,紧紧裹挟着整个城市,也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客厅里的立式空调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费力地对抗着窗外白晃晃的、灼人的日光,

却怎么也驱不散那份由内而外的燥热。明天,就是儿子陈默暑假正式开始的日子。

林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角落那台尚未拆封的纸箱。纸箱不大,哑光的黑色外壳,

印着几个冷静而清晰的英文字母,构成一个她早已熟稔于心的品牌。它的存在,

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带着一丝隐秘的决绝,

又掺杂着挥之不去的忐忑——仿佛一个即将实施的计划,既不容置疑,

又让她隐隐感到某种不安的预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

“妈,我睡啦。”陈默房间的门轻轻打开一条缝,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昏黄的光晕里。

他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湿气,软软地贴在额角。他避开林岚投来的目光,

眼神飞快地扫过客厅角落那个突兀的纸箱,随即又像被烫到般收了回去。声音不高,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一根即将拉直的弦。“嗯,去吧。空调温度别太低。

”林岚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温和的腔调,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波澜。

她看着儿子迅速关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两个空间。那扇门,

仿佛也隔绝了她想要窥探和掌控的视线。她端起茶几上早已凉透的水杯,抿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未能浇熄心底那簇悄然蔓延的火焰。第二天清晨,

阳光亮得刺眼,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霸道。陈默被窗外树梢上几只聒噪的蝉吵醒,

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时,脚步猛地顿住了。客厅角落里那个纸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他自己房间门框上方墙角处,一个银灰色、硬币大小的半球体。它静静地嵌在那里,

像一只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正直勾勾地俯视着他刚刚迈出房门的必经之路。

那小小的镜头深处,似乎凝固着一种无声的审判。陈默的心脏骤然一沉,

仿佛被那只冰冷的眼睛狠狠攥住。他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退去,

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冰冷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醒了?”林岚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豆浆机停止工作的嗡鸣。

她端着两杯豆浆走出来,目光掠过儿子僵硬的背影,

最终落在他头顶上方那个小小的银色装置上,语气平淡得近乎刻意,“哦,那个啊。

刚装上的。暑假这么长,我怕你管不住自己,总惦记着打游戏。”她将一杯豆浆放在餐桌上,

推到他常坐的位置那边,声音刻意放得柔和了些:“是为你好。有它看着,你学习能专心点,

妈妈在外面也放心。”她顿了顿,观察着儿子绷紧的侧脸线条,又补充道,“我手机能看到,

不耽误事儿。”陈默没有动,也没有去看那杯冒着热气的豆浆。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门框上方那个冰冷的圆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像咽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冰。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气流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几乎撞到身后的椅子。他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端起豆浆杯,滚烫的杯壁灼着他的手指,

他却浑然不觉,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灼热的液体烫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他强忍着没有咳出来。随后,他抓起桌上盘子里一个微凉的包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机械地咀嚼着,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那个监控摄像头一眼,

更没有看母亲一眼。沉默,像一堵无形的高墙,瞬间在饭桌两端垒砌起来。

林岚看着儿子近乎赌气的动作,心头也掠过一丝烦躁。她张了张嘴,那句“烫,

慢点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也沉默地坐下,拿起自己的那杯豆浆。

餐桌上的气氛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面,只有陈默用力咀嚼包子的声音,单调而固执地响着,

像在无声地砸着这令人窒息的坚冰。暑假的日子,就在这种微妙而紧绷的氛围中铺陈开来。

摄像头成了房间里沉默的第三位“居住者”。陈默的日常被框定在那方小小的手机屏幕里。

林岚会在上班的间隙,在拥挤的地铁上,在等待文件打印的片刻,

无数次地点开手机里那个绿色的监控APP图标。屏幕亮起,显示出儿子房间的俯视视角。

大部分时间,陈默都端坐在书桌前。背影挺直,头颅微垂,面前摊开着书本或练习册。

他有时在写字,笔尖在纸上沙沙滑动;有时凝神看着书本,许久才翻过一页;偶尔,

他会抬起头,目光似乎茫然地投向窗外,短暂的放空后,又很快地埋下头去。

他的动作规范得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演绎着一个“好学生”应有的专注模样。

林岚看着屏幕里那个安静、专注、顺从的儿子,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会稍稍松弛一些。

一种混杂着掌控感和“为你好”的安心感油然而生。她甚至会在某个工作告一段落的下午,

泡上一杯花茶,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放大那个画面,

细致地观察儿子笔尖的移动轨迹,仿佛在欣赏一件由自己精心雕琢、运行良好的作品。然而,

平静的表象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第一次冲突发生在暑假开始后的第二个周末。

林岚在APP的历史回放里,无意间点开了某天下午三点多的片段。屏幕里,

陈默依旧坐在书桌前。但他面前的物理练习册只翻开了一半,笔随意地搁在一边。

他侧着身子,左手藏在桌下,似乎在拨弄着什么。林岚蹙起眉,将画面放大、再放大。

陈默侧脸的线条有些僵硬,眼神飘忽不定,带着一种紧张和心虚。林岚的心猛地一沉。

她耐着性子,拖动进度条。几分钟后,陈默似乎松了口气,肩膀微微塌下来,

左手才从桌下拿出——赫然握着他那部屏幕还亮着的旧手机!林岚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手机屏幕几乎要被她的指尖戳穿。她立刻拨通了家里的座机。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起。“喂?

”陈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平稳。“陈默!”林岚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拔高,

“你在干什么?你桌下的手在玩什么?!”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过了几秒,陈默的声音才响起,

带着一种强撑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没有。我在找橡皮。掉地上了。”“找橡皮?

找橡皮用得着把手机藏桌底下划拉?陈默,你当我瞎吗?监控里看得一清二楚!

”林岚的声音尖锐起来。“……”又是长长的沉默。

林岚几乎能想象出儿子此刻咬着嘴唇、脸色发白的倔强样子。“说话!哑巴了?

”林岚的怒火越烧越旺。“……是,我是看手机了。”陈默的声音终于响起,很低,

却像冰凌一样冷硬,“查了道题,就两分钟。完了。”“两分钟?

我看你划拉了至少十分钟!查什么题?物理练习册你翻到那一页了吗?

你现在就给我把练习册拿出来,翻到你现在做的那页,拍给我看!立刻!马上!

”林岚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电话被猛地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起,冰冷而急促。

林岚握着手机,胸口剧烈起伏。几分钟后,她的微信收到一张照片。是摊开的物理练习册,

正是她刚才在监控回放里看到的那一页,上面稀稀拉拉写了几行字。陈默没有再发任何信息。

林岚盯着那张照片,心中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夹杂进一种更深的失望和无力感。

她看着监控APP的界面,那个小小的、静止的俯视画面,第一次觉得那冰冷的镜头背后,

似乎隐藏着一些她无法穿透的迷雾。儿子的沉默,

比任何激烈的顶撞更让她感到一种失控的恐慌。日子在监控的注视和间歇性的冲突中滑行。

、对着窗外发呆超过五分钟、书本翻页的频率不对——都会引发一场或大或小的质问与对峙。

陈默的回应越来越简短,眼神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他依旧按时坐在书桌前,

依旧保持着那个“专注”的姿态,但林岚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具坐在摄像头下的身体里,

有什么东西正在冷却、凝固,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拒绝着外界所有的探测。真正的火山爆发,

在一个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午后降临。那天,林岚提前结束了工作回家。推开家门,

客厅里异常安静。她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监控画面——书桌前空无一人。

一股无名火瞬间又窜了上来。她放下包,径直走向陈默的房间。门虚掩着。她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怔住,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陈默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桌前。

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的漫画册。

那本他视若珍宝、不知翻了多少遍的《灌篮高手》单行本。此刻,他却像对待仇敌一般,

双手死死地抓住书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陈默!你在干什么?!

”林岚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这本漫画,是他小学时缠着她买下的,

曾是他枯燥学习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亮色。她一直默许它的存在,

甚至有时会用它作为完成学习任务的奖励。她无法理解眼前这近乎自毁的一幕。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回头。他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尖叫,

又或许那尖叫只是更加**了他。他低吼一声,那声音嘶哑得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

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和绝望。

“嘶啦——”一声刺耳无比、令人牙酸的裂帛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

脆弱的纸张在蛮力下发出痛苦的哀鸣。厚实的漫画册封面连同内页,被他狂暴地从中撕开!

彩色的纸张碎片像被骤然惊飞的、残破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洒满了桌面和地板。

那些承载着热血、梦想和少年纯粹欢笑的画面,瞬间变得支离破碎。“我叫你撕!

我叫你不务正业!”林岚被这彻底的失控**得失去了理智,她几步冲上前,

怒火彻底吞噬了思考能力。她扬起手,

带着积聚了整个暑假、甚至更长时间的焦虑、失望和掌控欲落空的恐慌,

狠狠一巴掌扇在儿子的后背上!“啪!”一声沉闷的脆响。力道不轻。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默被打得身体向前猛地一倾,双手撑在堆满漫画碎片的桌面上才勉强稳住。他低着头,

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像一头濒临绝境、压抑着咆哮的幼兽。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几秒钟,

或者更漫长的一个世纪。陈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林岚对上了儿子的眼睛。只一眼,

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少年人的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火焰。

愤怒、委屈、憎恶、痛苦……无数激烈的情绪在那双年轻的眼眸里翻腾、碰撞,

最终淬炼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的陌生和疏离。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

带着一种林岚从未见过的、刻骨的恨意,直直地刺穿了她。

那眼神清晰地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她怀胎十月、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儿子,在这一刻,

对她只剩下冰冷的恨。陈默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死死地、用那种让林岚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的眼神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钉穿。

然后,他猛地撞开挡在面前的林岚,像一道失控的闪电,冲出了房间,冲出家门,

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在嗡嗡作响。

林岚被撞得一个趔趄,扶着门框才没摔倒。她呆呆地站在原地,

耳边还残留着防盗门那声绝望的巨响。房间里死寂一片,

只有地板上那些色彩斑斓的漫画碎片,无声地嘲弄着她的失控与失败。她低头,

看着自己刚才打儿子的那只手,掌心还残留着拍打在少年单薄背脊上的触感,

此刻却像被滚油烫过一样灼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比这盛夏午后的闷热更让她窒息。儿子最后那个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深深烫进了她的脑海深处。她猛地转身追了出去。楼道里空荡荡的,

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响。她一口气冲下楼梯,推开单元门。外面阳光刺眼,

热浪扑面而来。小区里绿树成荫,几个老人摇着蒲扇在树荫下闲聊,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过。

一切都显得平常而安宁,唯独不见那个穿着灰色T恤的清瘦身影。“陈默!陈默!

”林岚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嘶哑,徒劳地在热浪蒸腾的空气里回荡,

很快就被蝉鸣和远处城市的喧嚣吞没。她茫然地站在灼热的阳光下,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处树荫,每一个楼角,

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那个眼神……那个恨意的眼神……她第一次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惧——她是不是,

真的要失去他了?陈默跑出去后,一直到夜幕低垂才回来。他没有敲门,自己用钥匙开了门。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林岚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维持着下午寻找无果后疲惫瘫坐的姿势。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儿子沉默的身影,他低着头,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仿佛客厅里空无一人。

“默默……”林岚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试探。她站起身,想走过去。

回应她的,是陈默房间门被关上的声音,清晰、干脆、冰冷,

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咔哒。然后是反锁的声音。林岚僵在原地,

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声反锁的轻响,像一把小锤,

精准地敲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两个空间,两个世界。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门外是她沉重的呼吸和无处安放的恐慌。接下来的几天,

家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压抑的冰窖。陈默依旧按时坐在书桌前,

在监控那只冰冷的眼睛注视下,摊开书本,拿起笔。但他的沉默更深了,

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林岚尝试过几次沟通,小心翼翼地敲门,放软语气:“默默,

吃饭了。”“默默,出来喝点绿豆汤吧?”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在她放下东西离开后,

过上一段时间,房门才会无声地打开一条缝,食物被拿进去,空碗碟再被沉默地放出来。

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似乎只剩下那只摄像头和手机APP上那个静止的俯视画面。

林岚盯着那个画面,看着儿子凝固般的背影,第一次感到那冰冷的镜头传递过来的,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助。那个曾经鲜活、会笑会闹的儿子,似乎在监控的注视下,

正一点点变成一尊没有灵魂的、完美的学习雕塑,而她,就是那个残忍的雕刻师。

家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阻力。

林岚的目光无数次掠过陈默紧闭的房门,那扇门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隔绝了她所有的试探和那点可怜的、迟来的悔意。

她试图通过监控APP的实时画面寻找一丝和解的契机,可屏幕里那个凝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