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的临时夫妻

开灯 护眼     字体:

新邻居的动静断断续续持续了半小时才平息。林红梅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显然还不熟悉新环境的磕碰声,以及男人压抑的、带着疲惫的叹息。那声“借过”和他身上浓烈的汗味、水泥灰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薄雾,暂时驱散了她电话后的低落,却又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淡淡汗味的枕头里。

日子依旧是工厂和出租屋两点一线,像上了发条的钟摆。流水线上,零件永无止境地流过眼前,重复的动作麻木了手指,也麻木了大脑。只有工头尖锐的哨声和偶尔工友低声的抱怨划破这机械的嗡鸣。下班**一响,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厂门,林红梅裹在其中,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溪流。

回到巷口,夜市已经热闹非凡。油烟呛人,劣质音响的鼓点震得耳膜发疼。她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钻进那个虽然狭小但能隔绝部分喧嚣的“洞穴”。

几天下来,她和隔壁的男人——她后来从房东含糊的嘟囔里知道他叫张建军——基本是“相见不相识”。楼道狭窄,偶尔迎面碰上,两人都低着头侧身而过,空气里只留下短暂的、混合着各自汗味和疲惫的气息。他是个木工,在附近一个工地上干活,这点林红梅是从他每天出门时身上沾染的木头屑和那股特有的松木、油漆混合的味道推断出来的。他回来得通常比她晚,沉重的脚步声总在夜深时响起。

直到那个闷热的周五晚上。

林红梅刚把洗好的工服晾在窗边铁丝上——这几乎是房间里唯一的“户外空间”,潮湿的空气让衣服半天也干不透。她打开那台房东配的、嗡嗡作响的二手小风扇,对着脸猛吹,试图驱散粘稠的热气。突然,风扇猛地一顿,停止了转动。几乎同时,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啪”地一声熄灭了。整个房间,连同窗外的世界,瞬间沉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停电了。

城中村的老电路,如同它本身一样脆弱不堪,跳闸是家常便饭。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连同窗外夜市的喧嚣也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远处隐隐约约的汽车喇叭声。林红梅僵在原地,心脏在寂静中被放大得怦怦直跳。她讨厌这种彻底的黑暗,它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想拼命忘记的东西——比如老家夜晚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孤独,比如丈夫电话里欲言又止的叹息。她摸索着想去开手机照明,手却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搪瓷杯,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动静。先是张建军低低的咒骂声(浓重的四川口音,带着烦躁),接着是摸索声,然后“咔哒”一声轻响,一道微弱但稳定的白光刺破了黑暗——是他手机的灯光。

林红梅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至少,黑暗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听到隔壁的门开了,张建军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似乎在检查什么。然后,脚步声停在了她门口。

“喂,隔壁的?”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沙哑,带着试探。

“嗯。”林红梅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

“跳闸了,我去看看电箱。你……有手电没?或者蜡烛?”他问。

“没…没有。”林红梅有些窘迫。她确实没备这些东西,每次跳闸都是等房东慢悠悠地来处理。

“行,那你待着别动,楼道黑。”张建军说完,脚步声又响起来,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去了。手机的光晕在门缝下晃动,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黑暗和寂静重新笼罩。林红梅靠在门后,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隔壁男人的行动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干脆,让她有些意外。几分钟后,脚步声回来了,停在门外。接着是钥匙**门锁的声音,然后是……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

“吱呀”一声,张建军自己房间的门开了。林红梅听到他在里面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走了出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他走到楼梯间方向,那里是这层楼的电表箱所在。

林红梅忍不住,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细缝。借着张建军手机放在地上的微光,她看到他正蹲在电表箱前,手里握着一把看起来颇为锋利的折叠小刀——刀身展开,闪着金属特有的冷光。他用刀尖灵巧地拨弄着里面复杂的线路,动作熟练,没有丝毫犹豫。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流下来,浸湿了洗得发白的工字背心,勾勒出结实的肩背轮廓。那把刀在他粗糙的大手里,像有了生命,精准地探入狭窄的空间。林红梅看得有些出神,她从没见过男人这样专注地修理东西,带着一种原始的、解决实际问题的力量感。

“滋啦——”一声轻微的爆响,伴随着一点微小的火花。林红梅吓得往后一缩。

“好了。”张建军的声音带着点如释重负。他合上刀,揣回裤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几乎是同时,头顶的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挣扎着,最终亮了起来。楼道里瞬间恢复了光明,虽然依旧昏黄,却足以驱散那令人心慌的黑暗。林红梅房间里的风扇也重新开始嗡嗡转动,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张建军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光灭了。他转过身,正好对上林红梅从门缝里望出来的眼睛。两人都是一愣。灯光下,林红梅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三十五岁上下,方脸,颧骨有些高,眉眼轮廓很深,带着常年户外劳作的粗糙感,鼻梁挺直,嘴唇抿着,显得有点严肃。额头上还挂着汗珠,眼神里是未褪去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谢谢啊。”林红梅有些局促地开口,拉开了门。刚才在黑暗中涌起的感激,在灯光下反而变得难以表达。

“小事。”张建军摆摆手,声音还是那样低沉。他似乎不太习惯这种面对面的交流,眼神扫过林红梅身后简陋的房间,又很快移开。“这破楼,三天两头跳。下次备个蜡烛,安全点。”他语气平淡,像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嗯。”林红梅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在他裤兜的位置,那把救急的小刀就揣在那里。

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林红梅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快步走进房间,打开那个掉漆的简易小冰箱——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奢侈品”,里面通常只放些廉价蔬菜和几瓶冰镇啤酒,是她偶尔用来麻痹疲惫的“解药”。她拿出两瓶贴着本地标签、瓶身还挂着水珠的啤酒。

“那个…张哥,”她学着房东的称呼,把一瓶啤酒递过去,带着点生涩的客气,“辛苦了,喝点冰的解解渴?”

张建军明显愣了一下,看着那瓶递到眼前的、冒着丝丝寒气的啤酒,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犹豫了一秒,没有推辞,伸出沾着点灰尘和机油污迹的大手,接了过去。冰凉的玻璃瓶触感让他粗糙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谢了。”他简短地说,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丝。

两人就站在狭窄的楼道里,头顶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张建军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满足地长长舒了口气。林红梅也小口抿了一下,冰凉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奇异地缓解了方才的闷热和心慌。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不适,反而带着一种共同经历小麻烦后的松弛。

“这电……修得真快。”林红梅试图打破沉默,目光又瞟向他放刀的裤兜,“你那小刀,挺管用。”

“吃饭的家伙。”张建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兜,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算是半个笑容,“工地上啥都得会点。电工刀,随身带着方便。”

“哦。”林红梅点点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平时在厂里和工友交流也不多,更不擅长和陌生男人搭话。

“你……在电子厂?”张建军主动问了一句,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嗯,组装零件。”林红梅回答,“你呢?听房东说在工地?”

“嗯,木工。给人打家具,做吊顶。”张建军又喝了一口酒,目光落在楼道尽头那扇布满灰尘的窗户上,窗外是城中村夜晚模糊的光影,“刚搬来,工地宿舍拆了。”

“哦……”林红梅应着。话题似乎又断了。但这次,她没有急着结束对话。冰啤酒带来的凉意,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以及身边这个刚刚解决了麻烦、散发着汗水和木头气息的男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短暂的安宁感。这比一个人闷在十平米的房间里面对黑暗和寂静要好得多。

“老家哪儿的?”张建军忽然问,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湖南,湘西那边。”林红梅回答。

“四川。”张建军接口道,又灌了一口酒,“出来几年了?”

“五年多了。”林红梅轻声说。

“差不多。”张建军点点头,“都一样,为了挣俩钱。”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林红梅无比熟悉的无奈和沉重。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不是为了攀谈,更像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确认。林红梅看着他那双粗糙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污垢的手,忽然觉得这双手和自己在流水线上磨出茧子的手,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孩子多大了?”林红梅鼓起勇气问,这是她最能理解也最想倾诉的话题。

“儿子,七岁,该上小学了。”张建军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神里有瞬间的柔软,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你呢?”

“女儿,六岁。”林红梅的声音也轻了,带着思念的酸涩,“刚上学前班。”

“都差不多。”张建军又重复了一句,这次带着更深的叹息。他仰头把最后一点啤酒喝完,空瓶子在手里捏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塑料变形声。“都不容易。”他像是总结,又像是自言自语。

楼道里再次安静下来。窗外夜市的喧嚣似乎又重新涌了进来,炒粉摊的滋啦声,醉汉的吆喝声,劣质情歌的嘶吼……这些声音此刻仿佛被隔开了一层,不再那么刺耳。头顶的灯光稳定地亮着,风扇的嗡嗡声在各自房间里低吟。

“我…我回去了。”张建军把空瓶子放在墙角,指了指自己房间的门。

“嗯。”林红梅也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入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谢谢你,张哥。”

“没啥。”张建军摆摆手,转身打开自己房间的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林红梅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房间里,风扇依旧在吹,吹散了啤酒带来的短暂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点刚刚被触动的涟漪。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汗味、水泥灰味、啤酒的麦芽香,以及那把电工刀上若有若无的金属气息。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城中村杂乱无章的灯火。黑暗中,她曾为那一点光明而感激;灯光下,那句“都不容易”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隔壁传来张建军走动的声音,还有他拧开水龙头洗漱的哗哗水声。

这堵薄墙隔开的两个世界,似乎因为一次跳闸,一瓶啤酒,几句关于老家和孩子的话,变得不那么遥远了。一种陌生的、带着点苦涩的暖意,在这个潮湿闷热的夜晚,悄然滋生。林红梅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说不清是因为啤酒,还是别的什么。

几天后,天气预报告诉所有人,一场强台风正朝着沿海扑来。闷热达到了顶点,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房东在楼下用大喇叭反复喊,让大家关好门窗,备好水。

台风真正到来的那个傍晚,天色在瞬间变得如同泼墨。狂风像失控的巨兽,在城市上空咆哮嘶吼,卷起漫天杂物。豆大的雨点被风裹挟着,横着砸在窗户上、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

林红梅早早关了窗,用能找到的破布条塞住窗缝,但狂风依旧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尖锐的哨音。更糟糕的是,老旧的窗框在狂风的撕扯下变形松动,雨水开始从缝隙里渗进来,很快就在窗台和地上积了一小滩。

她手忙脚乱地用毛巾、破布去堵,但根本无济于事。雨水冰冷,浸湿了她的裤脚。风声雨声仿佛要把这小小的出租屋掀翻。就在这时,她听到隔壁传来更大的动静——张建军那边窗户的动静更响,甚至夹杂着木头断裂的“咔嚓”声!紧接着,是他的怒吼和撞击声。

林红梅心一紧。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抓起自己白天从五金店买来准备堵漏的一大块厚塑料布,拉开了门。

楼道里也被狂风灌入,吹得人站立不稳。张建军的房门开着,他正背对着门口,用力顶着一扇被狂风掀得剧烈摇晃、眼看就要脱框而出的窗户!雨水疯狂地倒灌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身子。地上已经一片狼藉。

“张哥!”林红梅大声喊,声音被风声吞掉大半。

张建军猛地回头,看到她和她手里的塑料布,眼神一亮,吼道:“快!帮忙顶住!用这个钉上!”

没有犹豫,林红梅冲了进去。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打来,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学着张建军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顶住那扇发狂的窗户。窗户在两人合力下暂时稳住了一些。张建军腾出一只手,一把抓过塑料布,又吼道:“锤子!我工具箱里有锤子!钉子也在!”

林红梅立刻扑向墙角那个敞开的、沾满泥灰的工具箱。里面工具杂乱,她一眼看到了那把熟悉的电工刀,还有旁边的一把羊角锤和一盒钉子。她抓起锤子和钉子盒,跌跌撞撞地跑回来。

“把布按在窗框上!按紧!”张建军吼道,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往下淌。

林红梅用身体死死压住塑料布的一角。张建军左手死死顶住窗户,右手拿起锤子,动作快如闪电。他叼起几枚钉子,用锤子精准地砸向窗框边缘,将塑料布牢牢固定。砰砰砰的敲击声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有力。每一下都像砸在实处,带着一种对抗自然的蛮横力量。

风还在怒吼,雨还在倾盆。两人浑身湿透,冰冷刺骨。林红梅的头发贴在脸上,手臂因为用力而发抖。她看着张建军被雨水模糊的侧脸,看着他紧咬着钉子、腮帮子绷紧的线条,看着他挥动锤子时手臂肌肉贲张的弧度。这一刻,没有男女之别,没有尴尬疏离,只有两个在风雨飘摇的陋室里,为了守住一方干燥之地而拼尽全力的、卑微的生命。

塑料布在两人的合力下,终于被牢牢钉在了窗框上,暂时挡住了疯狂的雨水。窗户虽然还在风中震颤,但不再有被掀飞的危险。屋里的风雨声小了一些,只剩下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声音。

张建军放下锤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膛剧烈起伏。他转头看向林红梅,她正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行了。”他的声音带着嘶哑,却有种如释重负的平稳,“多亏你这块布。”

林红梅抬起头,对上他同样湿漉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两人相视,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劫后余生的狼狈,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共同战斗过的默契。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地板的水渍上,发出轻微的嘀嗒声。

就在这时,楼道里那台共用的、老掉牙的洗衣机,不知是被风雨影响还是终于寿终正寝,发出一阵垂死的、巨大的嗡鸣,然后“咔”的一声,彻底没了动静。

张建军和林红梅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外那台在昏暗楼道灯光下沉默的洗衣机。张建军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雨水和疲惫、却异常真实的笑容:

“得,这老伙计也凑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