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阿灶,是福兴楼的烧火工。我这辈子最相信两样东西,一是灶王爷,二就是我的鼻子。
民国十年,秋。南京夫子庙的晨雾还没散尽,福兴楼后厨的灶火已经烧了三个时辰。
我蹲在灶门前添着柴,火舌舔着锅底,噼啪作响,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可就在我把一根松木塞进灶膛的瞬间,鼻尖忽然抽动了一下。不对劲。这火苗明明旺着,
可从锅里飘出的蒸汽,却混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腐闷味"。那味道不像是饭菜馊了,
也不像是柴火潮了,倒像是你拿一块湿布,裹着几节烂透了的藕,
在密不透风的灶膛里硬生生闷了三天三夜。我从小就在灶边长大,这鼻子比狗还灵。
端上一碗米,我能闻出是今年的新粮还是隔年的陈货;舀上一勺油,
我能分辨是清亮的菜籽油还是地沟里炼出来的浑油。可眼前这股灶气,我从没闻过。
它就像一个得了重病的人,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死气。它"病"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了昨夜的事。三更天,我给灶里添完最后一拨炭,正准备回屋睡觉,
眼角余光瞥见灶口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是个女人。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色衣衫,头发松松垮垮地挽着,发髻都歪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也不说话,整个人像一缕随时会散掉的青烟。我壮着胆子问她是谁,这么晚了来后厨做什么。
她不答,只是往前飘了两步,伸出一只手。那手指头细得跟鸡爪似的,冰凉,
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她把两枚铜板递到我面前,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劳驾,
买一份……灶下熬的桂花藕。"我当时就愣住了。福兴楼的桂花藕是南京一绝,
但那是甜品师傅的事,用的是小锅慢炖,跟我们这烧大菜的大灶压根不是一回事。
我这灶膛里,除了柴火就是灰,哪来的桂花藕?我跟她解释,说她找错了地方。
可她像是没听见,
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自语:"灶里……灶里闷得慌……"那句话像一阵阴风,
吹得我脖子后面汗毛倒竖。我再定睛一看,话音刚落,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就那么凭空散在了灶口的黑影里。地上,也没有她递来的那两枚铜板。
我当时只当是自己熬夜熬花了眼,没太当回事。可今天这股子怪味一出来,
昨晚那女人的话就跟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灶里闷得慌。我压下心里的不安,
用火钳拨开滚烫的灶灰,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掉进去了。拨着拨着,
火钳尖端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勾出来,发现竟是半截碎布。
布是靛青色的,上面用白线绣着几朵细小的梅花,针脚细密,看得出是好人家的东西。
但这绝不是我们厨房的抹布,我们的抹布都是最粗的麻布,油腻黢黑。我正端详着,
后厨的切墩师傅王福贵端着一盆菜路过。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碎布,
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比案板上的面粉还白。"阿灶,你……你这东西哪来的?
"他声音都发颤了。"灶灰里扒出来的。"我如实回答。他嘴唇哆嗦着,凑近了些,
压低声音说:"这布料,这绣花……像……太像苏小棠那丫头穿的衣裳了。
""苏小棠是谁?"我追问。"莫问!莫问!"王福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开,
慌张地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我们,才又凑过来说,"那是秦淮河畔唱曲儿的头牌,
半个月前突然就没影了。你别瞎打听,
听说里头牵扯到城里新来的那位孙军阀……是军阀的事,沾上了是要掉脑袋的!"说完,
他像是躲瘟神一样,端着菜盆匆匆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军阀?苏小棠?
我捏着那块冰凉的碎布,只觉得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我蹲回灶前,
火光在我的脸上明明灭灭。我下意识地朝灶膛深处望去。福兴楼的灶台是前清的老家伙了,
用青砖砌成,常年烟熏火燎,砖面都呈一种深褐色。可借着跳动的火光,我忽然发现,
在灶台最里侧的角落,有一块砖的颜色格外深,不是烟熏的褐色,而是一种暗沉的红,
像是被大量的血浸透过,又被高温烘干,最后封死在了那里。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朝那块砖探去。灶膛里热浪滚滚,可越靠近那块砖,就越觉得阴冷。
我的指尖终于触到了砖面,预想中的粗糙感没有传来,反而摸到了一丝滑腻。不是油垢。
油垢是黏糊糊的,而这是一种已经干涸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黏液。就在这时,
灶膛里的火苗"噗"地一下,猛地朝里一跳,竟生生矮了半寸。一股阴冷的风,
毫无征兆地从那块砖的缝隙里钻了出来,贴着我的后颈吹过,激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紧接着,我听见了一声叹息。那声音极轻、极近,仿佛就在我的耳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幽怨又绝望。"……救我。"我浑身的血都凉了,猛地回头。灶房里空空荡荡,
只有我一个人。旁边的蒸笼被蒸汽顶得"哐当、哐当"直晃,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息。
可我知道,我没有听错。我缓缓转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块渗血的青砖,
捏紧了怀里那块绣着梅花的碎布。昨晚女人的话,王福贵的警告,
还有刚才那声若有若无的求救,像碎片一样在我脑中拼凑出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真相。
我这日日烧火、顿顿做饭的灶。吃人了。整个下午,我都魂不守舍。钱师傅,我们的大厨,
骂了我好几次,说我烧的火不是太旺就是太小,一锅好好的红烧狮子头,被我烧得外焦里生。
我没法解释,只能低头认错。我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灶火,却总觉得那火光后面,
有一双眼睛在幽幽地看着我。晚上下工,伙计们都走了,后厨里静得可怕。我没走,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王福贵的警告言犹在耳,军阀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惹得起的。
可那一声"救我",却像一根针,扎在了我的心上。我决定再守一夜。夜越来越深,
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火光陪伴着我。我抱着膝盖坐在灶前,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或许,真是我太累了,产生了幻觉?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后厨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我吓了一跳,
抄起手边的火钳站了起来。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是和我一起轮值夜班的伙计,赵三。
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阿……阿灶……"他看着我,
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牙齿上下打着颤,
哆哆嗦嗦地指着灶台的方向。"灶……灶里……我刚才轮班的时候,
听见……"这是第三夜。我没点灯,就那么直愣愣地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
怀里揣着那把冰凉的灶铲。夜班的赵三下午走的时候,脸白得像灶膛里没烧透的纸钱,
哆哆嗦嗦地抓着我的胳膊,说他下半夜添柴时,听见灶肚里有人幽幽地哭,
一声声喊"闷得慌"。他壮着胆子朝灶口里瞅,没瞅见人,却看见一缕青烟飘了出来,
在半空中凝成个女人的脸,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他。我本来一个字都不信,
骂他是不是偷喝了后厨的酒,在这儿说胡话。可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一把塞我手里,
然后就像躲瘟神一样跑了。那是一支断了的翡翠簪子,是从灶肚最里头的灶灰里扒拉出来的。
簪子只剩了半截,但簪头那朵并蒂莲还完好无损,雕工精细,绿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在昏暗的后厨里泛着一股子瘆人的冷光。我攥着它,手心瞬间凉了半截。我认得这簪子。
上个月,城里新来的孙军阀包下我们福兴楼,给他从上海滩请来的一个姨太太庆生。
那天楼里请了个唱评弹的姑娘,就叫苏小棠。她人跟名字一样,水灵灵的,
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怀里抱着琵琶,安安静**在那儿,嗓子一开,
就像是山涧里的春溪淌过石头,清凌凌的,把满楼的嘈杂都给压了下去。她头上,
就戴着这么一支并蒂莲的翡翠簪。老板王福贵当时还凑到我耳边,挤眉弄眼地笑:"看见没,
阿灶,这苏小棠一来,连咱后厨的灶王爷都得多烧三把旺火。"我当时没接话,
只是觉得那簪子配她,相得益彰。可现在,这支本该在佳人发间的簪子,却断了半截,
还带着一股灶灰的焦糊味,从灶肚里被扒了出来。苏小棠呢?她在哪儿?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压得我喘不过气。天还没亮透,我就攥着那支断簪,
鬼使神差地冲出了福兴楼,跑到了街对面的"青竹馆"。那是个算命的铺子,
老板娘神神叨叨的,平时我从不多看一眼。可今天,我心里头那个声音一直在催我,去那儿,
快去那儿。我一把掀开门帘,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裙的姑娘正坐在八仙桌后,
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摆着手里的卦签。她很年轻,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
瞧着比苏小棠还小几岁。听见动静,她抬起眼,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
直直地看向我,没有半点闪躲。"你身上,"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小石头砸进水里,
一圈圈漾开,"缠着灶底的阴气。"我浑身一僵,到嘴边的话全堵了回去。
她目光落在我紧攥的右手上,又缓缓说:"那支簪子,不该在你手里。它是引魂的信物,
只有死者执念太深,怨气不散,才会借物显形三次,引活人替她申冤。"我彻底愣住了。
"我叫苏青竹。"她自我介绍,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七岁那年,
我被荒山野庙里的孤魂缠了七天七夜,高烧不退,家里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后来活下来,
就多了双眼睛,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气'。"她顿了顿,眉头忽然蹙了起来,
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昨夜听见的那声'闷得慌',不是在问你,是在求你。"求我?
求我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细想,苏青竹已经站起身:"带我去你的灶房看看。"正午,
后厨里没人,太阳光从高窗上照下来,把满屋的油腻都照得亮堂堂的。
这是福兴楼一天里阳气最盛的时候。苏青竹就站在那尊大灶前,闭着眼,
两手飞快地掐着我看不懂的诀。然后,她伸出纤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起来,从灶门开始,
一寸一寸地,轻轻拂过每一块砖的缝隙。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忽然,她猛地睁开双眼,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惊骇。
"青灰色的怨气,是从地底下一路爬上来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灶下面埋着的,是个活活被闷死的冤魂。她死的时候,
一口怨气没咽下去,直接冲破了顶门心。"活活闷死的……我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
苏青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撮细腻的香灰。她捻起一小撮,
对着黑漆漆的灶口,轻轻一撒。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轻飘飘的香灰,没有立刻散开,
反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在灶口冰冷的铁板上,凝成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字迹很模糊,勉强能辨认出几个字:"……月娥……砖……信……"月娥?
我心头猛地一震。陈月娥!孙军阀那个从上海滩带回来的姨太太!那个庆生宴的主角!
我记得王福贵提过,她的小名就叫月娥。可她不是在庆生宴第二天就跟着孙军阀回上海了吗?
怎么会……苏青竹死死盯着那几个字,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她低声对我说:"她要我们挖开灶台,找到那块砖,拿出里面的信。可是,这灶台聚阴,
一旦动土破了格局,里面的阴气就会猛地反噬出来,到时候,你我都有可能被拖进地底下,
陪她永世不得翻身。"我看着那几个慢慢散开的字,又想起赵三那张吓破了胆的脸,
和苏小棠那张清丽的面孔。我握紧了手里的灶铲,冰冷的铁器给了我一丝力量。"那也得挖。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但坚定,"她既然三番两次地找上我,就是信我。
我总得听清楚,她到底想跟我说句什么。"苏青竹看了我很久,那双深井似的眼睛里,
终于掠过一丝赞许。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我俩心里都清楚,这事儿不能在白天干。
王福贵要是看见我砸他那口吃饭的宝贝家伙,非得先把我活埋了不可。要动手,
只能等夜深人静。太阳慢慢西斜,光线从明晃晃变得金灿灿,再到昏黄。
后厨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伙计的吆喝声,让这里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可我和苏青竹都知道,在这片喧嚣之下,在那尊巨大的灶台底下,埋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和一个死不瞑目的冤魂。夜幕,才是她真正的主场。我们没敢白天动手。福兴楼的后厨,
白天人多眼杂,王福贵那只笑面狐狸更是时时刻刻都在。夜深了,我跟苏青竹才像两道影子,
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月光从高窗洒下,给灶台镀上一层惨白的边。
苏青竹从怀里摸出三支线香,点燃了插在灶台前的砖缝里,嘴里念念有词。她说,
这是为了压住里头的阴气,免得惊了活人。我没心思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手里攥着从铁匠铺买来的钢凿,对准了那块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青砖。"就是这块。
"我哑着嗓子说。苏青竹点点头,退到一旁,眼神死死盯着香头,那香烧得极快,
烟气不是往上飘,而是笔直地钻向那块青砖的缝隙,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一样。
我心里发毛,但手上的劲儿更大了。凿子一下下地撬,只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我不敢用锤子,怕动静太大。这灶台砌得太实了,砖缝里灌满了混着桐油的灰浆,
坚固得像一整块石头。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淌,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不敢停,
只能用袖子胡乱一抹,继续跟那块砖较劲。终于,随着"咔"的一声轻响,
砖缝裂开了一道口子。一股难以形容的腐烂气味,混杂着陈年油垢的腥膻,
猛地从缝隙里喷涌而出。那味道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里,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差点当场吐出来。我死死咬住后槽牙,把那股恶心劲儿强压下去。苏青竹脸色煞白,
但她没说话,只是把焚香的动作做得更急了些。砖缝一开,后面就省力了。我用凿子当撬棍,
一点点把那块青砖起出来。砖后,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空膛。那是一个极其狭小的夹层,
刚好能塞进一个人。借着月光,我们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一具蜷缩着的枯骨。
骨头已经完全干了,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黄色。她的头骨歪向一边,下颌骨张得极大,
仿佛在死前那一刻,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无声的尖叫。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我见过死人,
但没见过死得这么惨,这么绝望的。骨殖的旁边,压着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油纸已经发黄变脆,但依旧顽强地保护着里面的物件。我注意到,油纸包的一个角上,
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徽章,是城里那个军阀部队的军徽。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苏青竹伸手,
想去拿那个油纸包,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我深吸一口气,探手进去,
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油纸包入手很轻,我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封信。
信纸是上好的洋纸,字迹是男人写的,笔锋凌厉,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霸道。"小棠吾爱,
月娥悍妒,然你我情难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在苏青竹心上。
她死死盯着那封信,眼珠子都红了。我快速扫到落款,一个姓"白"的名字,
还有日期——正是苏小棠失踪的那一夜。真相,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了我们面前。
就在这时,苏青竹猛地一拽我的胳膊,把我整个人都拖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她指了指房梁,
压着嗓子吼:"有人来了!快上去!"我们俩手脚并用,像两只狸猫,
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粗大的房梁,把自己藏进最深的阴影里。几乎就在我们藏好的瞬间,
厨房的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月光下,一个穿着墨绿旗袍、身形微胖的女人,
领着一个仆妇打扮的老妈子,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是陈月娥的贴身吴妈。我屏住呼吸,
连心跳都几乎要停了。只见吴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哆哆嗦嗦地走到我们刚刚动过手脚的灶台前。她似乎没发现那块砖的异样,只是对着灶口,
一边烧着什么,一边絮絮叨叨地低语。"太太说……每年今日,
都得给您烧些纸钱压一压魂,不然您总去她梦里爬出来……""您就安息吧,
别再闹了……这都是命啊……"我跟苏青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那个跟在后面的小丫鬟吓得腿都软了,小声问:"吴妈,
这灶里……真的……真的有……"吴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你想跟她一样?"她压低了声音,但那恶毒的话语,
却清晰地传到了我们耳朵里。"我告诉你,好让你死了这条心!那晚就是太太亲口下令,
让人把那个唱曲儿的贱蹄子绑来,趁着还有一口气,活生生塞进这灶膛里,
用青砖给活活封死的!太太说了,唱曲儿的贱蹄子,就该在火里永世赎罪!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就在这时,
吴妈手里的布包许是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几张叠好的纸从里面滚了出来。吴妈慌忙去捡,
嘴里还骂骂咧咧:"这要命的东西……太太非要我藏在香炉底下,每年拿出来看看,
生怕他们反水……"我看得分明,那几页纸上,有红色的手印。是口供!等她们一走,
我们立刻从房梁上下来。我冲进陈月娥院子里的佛堂,苏青竹则去了吴妈住的偏院。
苏青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她只在手里画了一道符,对着院里那条最凶的守夜狗一晃,
那狗就跟中了邪似的,夹着尾巴呜咽着缩回了窝里。我翻墙进去,
轻车熟路地摸进吴妈的房间。那叠口供,就压在她的枕头底下。纸上是三个厨工的画押,
详细记录了他们如何收了陈月娥的钱,如何在深夜将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封进灶台。
后面还附了一张草图,正是福兴楼的灶台结构,
上面用红笔清清楚楚地标注着:"活气口已封"。这四个字,比任何酷刑都残忍。
回到苏青竹的青竹馆,已经是后半夜了。她没有看那份口供,
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封军阀写给苏小棠的情书,良久,她发出一声冷笑,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她以为每年烧几张纸钱,就能压住我妹妹的魂?
"她抬起头,月光照着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苏小棠不是鬼,她是债。
是陈月娥欠她的命债。""这债,迟早要还。"我攥紧了手里的口供,
那粗糙的纸张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我望向福兴楼的方向,那黑沉沉的灶口,此刻在我眼里,
就是一张等着吞噬罪恶的巨口。"明天,"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王福贵,
当着福兴楼所有人的面,亲手烧了这封信。"火,从灶膛里起。债,也该从这灶膛里,
开始清了。夜色深沉,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压抑。我一夜无眠,
只是反复擦拭着那把冰冷的钢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这笔血债,不能再等了。
天刚蒙蒙亮,福兴楼后厨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骨头香气,混杂着灶膛里经久不散的烟火味。
我攥着那封信纸发黄的情书和按着红手印的口供,心跳得像擂鼓。王福贵正叉着腰,
指挥着两个小伙计往一口半人高的大锅里添水加料。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我,
那张胖脸上习惯性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想堆起来,但没成功。我没给他寒暄的机会,
三两步冲到他面前,将手里的东西"啪"一声拍在油腻的案板上,
压住了半块没剁完的猪后腿。"王掌柜,别熬汤了,看看这个。"我的声音不大,
但足够让周围的伙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苏小棠,是被陈月娥活埋在灶里的!
军阀写给她的情书、埋尸人的画押,全在这儿!"王福贵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是那种被滚水烫过的猪皮的颜色。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拿那几张纸,但手抖得厉害,
碰了好几次才捏住一角。他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一缩,仿佛那上面的字会烫人。
他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地上的油污。
但他接下来的反应,却不是惊恐,而是暴怒。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把我拖到角落,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林阿灶你是不是疯了!
这是要我们福兴楼上下几十口人,都给苏小棠陪葬啊!"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眼睛里全是血丝。我正要反驳,说人命关天,难道就这么算了。可话还没出口,
厨房的门帘"哗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掀开了。一阵冷风灌了进来,门口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老妇人,一身黑缎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根银簪子,
正是陈月娥的贴身嬷嬷,周婆子。她身后跟着四个穿着号坎的军阀府轿班,个个膀大腰圆,
一脸横肉。周婆子的眼神像两把冰刀,在厨房里缓缓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攥紧的拳头上。
她没理会王福贵瞬间变得谄媚的笑脸,只是冷冷地开口,声音又干又硬,
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太太说,福兴楼的灶火近来不净,恐有秽物冲撞了军府的气运。
从今日起,'净灶三日',除了福兴楼的自己人,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
"她口中的"闲杂人等",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我还没反应过来,两个轿班就上前一步,
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他们的手像铁钳一样,我根本挣脱不开。"周嬷嬷,
这……"王福贵还想说什么。"王掌柜,"周婆子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