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铅云沉沉地压着,酝酿着一场迟迟不肯落下的雨。
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看不见的膜,紧紧裹着病房里的每一寸空间。
沈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林晚盖着薄毯的腿上,
动作几乎是刻入骨髓的熟稔——揉捏,按压,顺着萎缩的肌肉线条一点点推过去。那双腿,
曾经是舞房里最灵动飞扬的存在,如今隔着薄薄的毯子,只显出嶙峋的轮廓,
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林晚闭着眼,陷在枕头里,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
脸色灰败得如同窗外剥落的旧墙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细微的、令人揪心的嘶声,
仿佛随时都会绷断。“林姐今天…看着更没精神了。”新来的护工小王,
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床头柜上的药瓶和水杯,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目光在沈清疲惫的脸上打了个转,“沈姐,你这都守了快半个月没好好合眼了,
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要不…回家歇一天?这儿有我呢。”沈清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指腹下的肌肉僵硬而冰凉。她没抬头,视线依旧焦着在林晚枯槁的脸上,声音哑得厉害,
像砂纸磨过木头:“不用。”两个字,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这十五年,
她早已习惯了把自己当成林晚的拐杖、她的腿、她的一部分。离开?
这个念头从未在她荒芜的脑海里生根。小王叹了口气,没再劝。她端起水盆,
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拉开门时,金属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短暂地划破了病房里沉重的粘稠。就在这声响消失的刹那,沈清的目光猛地一凝。
一滴浑浊的泪,极其缓慢地从林晚紧闭的眼角渗出,沿着她深陷的颧骨艰难地蜿蜒爬行,
最终无声地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那滴泪,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瞬间击穿了沈清强撑的壁垒。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她几乎是扑过去,
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林晚额前散乱的发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晚晚?晚晚你醒了?
是不是…哪里疼?”她慌乱地去按呼叫铃,视线却被那滴泪痕死死黏住,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林晚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喉管里传来艰难的、破风箱般的嘶嘶声。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
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白浑浊发黄,目光涣散而遥远,
仿佛在努力穿透一层厚厚的迷雾,艰难地搜寻着什么。终于,那涣散的视线,
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沈清写满惊恐和担忧的脸上。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混杂着极端痛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解脱的神情,
在她灰败的眼底一闪而逝。干裂的嘴唇又动了动,这次,沈清看清了那无声的唇形。
“抽…屉…”气若游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沈清的心脏狂跳起来,
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猛地转头,目光投向病床边那个小小的、上了锁的床头柜抽屉。
那里面,装着林晚最后一点私人物品,一些零碎的药单和几本旧书,她从未深究。
钥匙…钥匙在哪里?沈清的手抖得厉害,在床褥下慌乱地摸索,
终于触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小环。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将钥匙**锁孔,
用力一拧。“咔哒。”锁开了。一股陈旧纸张的微尘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弥漫开来。
沈清的手指急切地拨开上面几本旧杂志和几盒止痛药,
触到了抽屉最深处一个硬硬的、被卷起来的布包。她一把将它抓了出来。
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洗得发白褪色的碎花小布包,针脚粗糙,是她们还住在孤儿院时,
沈清笨手笨脚缝来给林晚装零碎小玩意儿的。一种遥远而尖锐的酸楚猛地刺中了沈清。
她飞快地解开布包上缠绕的旧皮筋,
里面露出的东西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一本同样褪色发黄的硬皮笔记本,边角磨损得厉害,
封面上用幼稚的字体写着“林晚的秘密花园”。这是林晚年少时的日记本。沈清认得,
那时林晚总爱躲在被窝里偷偷写写画画,还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未来的宝藏”。
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几乎忘了这本日记的存在。它怎么会在这里?
还被如此珍重地藏在最深处?日记本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同样泛黄的纸,
纸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沈清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她深吸一口气,
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和恐惧,颤抖着翻开了日记本。
前面的字迹是少女特有的圆润和跳跃,
难吃的饭菜、某个严厉护工的坏脾气、一次小小的感冒发烧、还有对沈清舞姿的羡慕和赞叹。
沈清的手指飞快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急切向后翻动。纸张哗哗作响,时间在指尖飞速倒流,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阳光和汗水的记忆碎片扑面而来,带着令人窒息的鲜活感。然后,
她的手指停住了。日期,定格在十五年前,
那个将她们人生彻底劈开的、噩梦般的夏天——车祸发生的前一天。这一页的字迹,
不再圆润,而是歪歪斜斜,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虚弱和紊乱,
仿佛写字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被笔尖狠狠戳破。
“X月X日,晴(好热,骨头缝里都在疼)”“结果出来了…医生的话像冰锥,
直接捅穿了耳朵,扎进脑子里。‘晚期’,‘扩散’,‘三个月’…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
世界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声音,只剩耳鸣在尖叫。”“站在医院门口,阳光那么毒辣,
我却冷得发抖。三个月…只有三个月?像被判了死刑。清儿怎么办?她那么明亮,
像个小太阳,她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她还要跳一辈子舞的…我不能拖累她,绝不能!
她那个家…那个地狱…好不容易她考上了,通知书都拿到了,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又黑暗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我。
好疼啊…骨头里像有针在扎…可是想到清儿能逃出去,能飞…这点疼,又算什么呢?
晚晚…再疼也要撑住…为了她…最后一次…”“晚晚,别怕…最后一次,
就这一次…为了她…”字迹在这里变得极其潦草、混乱,几乎难以辨认,
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决绝。大团大团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泪渍浸透了纸张,
将最后几个字完全模糊,像一团团凝固的、绝望的血。
沈清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深褐色的泪痕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无法思考。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猛地冲向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三个月”…“拖累”…“唯一的生路”…“最后一次”…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
每一个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再疯狂地搅动。十五年来,
那场惨烈车祸的画面无数次在她噩梦中闪回:刺耳的刹车声,刺目的车灯,巨大的撞击力,
林晚惊恐的尖叫,自己飞出去时身体碎裂般的剧痛,
还有醒来后医生冰冷的宣判……她一直以为那是命运最恶毒的玩笑,
一场纯粹的、毁灭性的意外。她从未想过……从未想过这血淋淋的断点,
竟始于林晚用生命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用自己仅剩的三个月,
为她打造的、沾满鲜血的牢笼!“轰隆!”窗外,酝酿已久的惊雷终于炸响,
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铅灰色的天幕,将病房映照得一片刺目的惨白。光芒掠过林晚枯槁的脸,
掠过沈清惨白如纸、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面容,
也掠过她手中那本承载着十五年血泪真相的沉重日记。沈清猛地抬头,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
死死钉在林晚脸上。那张脸在闪电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濒死的灰败透明。
林晚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完全睁开,不再是之前的涣散,而是凝聚着一种奇异的光亮,
一种穷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穿透迷雾、看向她的光亮。那目光里,
没有沈清预想中的恐惧、乞求或狡辩,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到极致的平静,
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那场车祸……”林晚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微弱却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响,“……是…我…策划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
狠狠楔进沈清的耳膜,烫穿她的理智。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挤压,痛得她无法呼吸。
“你…你说什么?”沈清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得像砂轮刮过玻璃,
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崩塌前的裂痕。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才没有瘫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策划?车祸?你…你疯了?!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胸腔里翻涌着血腥气。林晚急促地喘息着,
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可怕的拉风箱般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
她的目光艰难地越过沈清因暴怒和剧痛而扭曲的脸,投向床头柜上那个被沈清翻开的布包,
那本摊开的日记本,还有压在日记本下的那张泛黄的纸。她的眼神里,
流露出一种近乎急切的催促,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
无声地、汹涌地从眼角滚落,迅速浸湿了枕套。沈清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
猛地落到那张被日记本压着的对折的纸上。一种更冰冷、更黑暗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张纸。纸张很薄,带着岁月的脆感。她颤抖着,
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顶端印刷体的医院名称和LOGO——市第一人民医院。然后,是姓名栏:林晚。
性别:女。年龄:18岁。她的视线如同被冻僵,艰难地、一格一格地往下移动。
诊断结论栏里,
瘤(晚期)……多处转移(肺、肝)……预后极差……预期生存期约3个月……”诊断日期,
清晰地印在纸张右下角。白纸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视网膜生疼。那日期,
赫然是——十五年前,那场车祸发生的,前一天。“轰!
”仿佛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清的颅腔内炸开。所有的愤怒、质问、被背叛的撕裂感,
在这一纸冰冷的确诊报告面前,瞬间被炸得粉碎,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彻骨的寒冷。她握着诊断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纸张在她指间发出簌簌的哀鸣。她猛地抬起头,
看向病床上那个被病魔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却用尽最后力气凝望着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