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船之吻,渡我之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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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一直紧绷的、强撑的某根弦,嘣地一声,彻底断了。

巨大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痛楚海啸般席卷了他,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视线猛地模糊一片,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冰冷雨水,疯狂地往下淌。他试图忍住,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咽的呜咽声,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绷紧,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

他这副狼狈不堪、情绪彻底决堤的样子,似乎让苏雯愣了一下。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挣扎着想坐起来:“……怎么了?别哭啊……”

她试图伸手替他擦眼泪,但手臂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彻底击溃了程远。

他猛地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砸在地毯上,整个上半身埋进她身侧的床褥里。他不敢碰她,怕自己失控的颤抖弄疼她,只是伸出冰冷潮湿的手,小心翼翼地、颤抖地握住她那只刚刚垂落下的、同样冰凉的手。他把滚烫的、满是泪水的脸埋进她颈窝旁的被子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她的气息。

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从他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闷在被子里,变成一种绝望的、痛苦的呜咽。

“对不起……雯雯……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重复,声音被布料过滤,含混不清,“我没用……我找不到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看着你那么难受……我恨不得……恨不得替你……对不起……”

他哭得浑身发抖,像个迷路在暴风雪里终于找到方向却已筋疲力尽的孩子。所有的焦虑、恐惧、无助、自责,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汹涌奔逃。

苏雯没有说话。她没有力气说太多话。她只是微微侧过脸,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轻轻贴着他湿漉漉的、颤抖的头发。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来,手指插入他冰冷潮湿的发间,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安抚地抚摸着他扎手的发茬。

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无尽的怜惜和包容。

他在为她寻找解药而奔波。而她,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用疼痛和虚弱折磨下残存的全部清醒和爱意,为他画下了一剂专属的、拯救灵魂的良方。

她才是他的灯塔。一直都是。

在这颠簸的、与世隔绝的钢铁孤岛上,在无垠的、狂暴的、能吞噬一切的黑夜和怒海中央。两个渺小的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温暖彼此,成为对方在无尽痛苦和无力中,唯一能抓住的那一点微光,那座永不熄灭的灯塔。

程远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他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脸深深埋着,不肯抬起。

苏雯的手指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一些。

窗外的风暴还在继续,疯狂撞击着船体,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怒吼。但这间小小的舱房内,某种更强大的、温暖而坚韧的东西,正在无声地蔓延开来,对抗着外部世界的一切狂乱。

不知过了多久,程远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狼狈至极。他看着苏雯,她也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温柔而疲惫。

“还难受吗?”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苏雯极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让他安心的弧度,却因为虚弱显得有些勉强:“好像……好一点点……你回来……就好了……”

她知道,这话骗不过他。身体的痛苦依旧鲜明地存在着,一波一波地冲刷着她的意志。但此刻,内心的某个地方,因为他的存在,因为刚才那一刻灵魂的**相见,而变得异常柔软和平静。看见他为自己急得发疯,看见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那种被深深爱着、牢牢守护着的实在感,奇异地抵消了一部分身体上的极端不适。

程远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坐在床沿。他拧了条热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又小心地喂她喝了小半口温水。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稀世易碎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又拿起那个速写本,手指摩挲着纸页上自己的侧影和那行小字。眼眶再次发热。

“画得真好……”他声音低哑,“把我那副蠢样子……全画出来了。”

“不蠢。”苏雯闭上眼,声音轻得像羽毛,“很好看……我的灯塔……亮着呢……”

程远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感受着她皮肤微凉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两人都不再说话。窗外的风暴似乎也倦了,咆哮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有节奏的、沉闷的摇晃。

在这与世隔绝的动荡空间里,痛苦并未消失,但它不再是唯一的主宰。有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从绝望的废墟里生长出来——那是被痛苦淬炼过的、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守护,是看清彼此最狼狈脆弱模样后的更深沉的爱怜。

他或许找不到解除她身体痛苦的灵药,她或许还要忍受漫长而煎熬的折磨。但在此刻,他们是彼此在无边黑暗和惊涛骇浪中,唯一能看见的光亮,是锚定对方灵魂、不致彻底迷失的坐标。

程远保持着头抵着头的姿势,很久很久。直到听见苏雯的呼吸变得稍微绵长均匀了一些,像是终于耗尽所有力气,陷入了一种极度疲惫的浅眠。

他极轻极轻地抬起头,为她掖好被角。指尖拂过她依旧苍白的脸颊,心口依旧撕扯着疼,但那恐慌的狂躁已经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沉静的、坚硬的决心。

他拿起那只炭笔,在速写本那幅画的旁边,空白处,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你是我的海,我的风暴,我唯一的岸。」

写完,他合上本子,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就在床边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床沿,紧紧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目光投向那扇隔绝了狂暴世界的窗户,眼神沉静,像一座真正开始学会如何守望的灯塔。

他知道,风暴总会过去。或者,风暴永不会真正过去。但只要紧握这只手,只要彼此的光芒还能照亮对方最深的恐惧和无助,那么,这片动荡不安的人生海,便有了一座永不沉没的舟。

夜,还很长。痛苦或许还会反复袭来。但舱房里,交织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稳,某种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正无声地充盈着这小小的空间,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颠簸与寒凉。

地毯吸饱了水汽,冰凉地渗进程远的裤子,但他浑然不觉。苏雯的手指在他掌心轻微地动了一下,像疲惫的蝶翅。他立刻收紧手掌,用自己刚刚恢复了一点暖意的体温包裹住她冰凉的指尖。

“冷吗?”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安宁。

苏雯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舒展开。她在忍。一直都是在忍。只是刚才那一刻,看到他崩溃的模样,某种母性的、怜惜的本能压倒了她自身的痛苦,让她短暂地忘记了晕眩和翻江倒海的恶心。

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像潜伏的恶兽,在她胃里蠢蠢欲动。船身一个特别剧烈的下沉,紧接着又被浪头高高抛起——

“呃……”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想捂住嘴。

程远像被烫到一样弹起来,一把抓过床脚备着的呕吐袋,抖开,动作快得几乎带风,声音紧绷:“没事没事,想吐就吐,别忍着……”

他托着她的后颈,帮她微微侧身。苏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一些酸涩的清水。但这个过程耗尽了她刚刚积攒起的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回去,像被抽掉了骨头,只剩下急促而浅弱的喘息,额头上瞬间又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程远的心跟着那干呕声一次次揪紧,又在她瘫软下去时沉沉坠落。他扔掉干净的袋子,用毛巾一遍遍擦拭她嘴角和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眼神里的痛楚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