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误长安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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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梆子敲过的时候,苏挽棠把最后半块冷掉的胡饼塞进嘴里。

小阁楼的窗户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她摸黑把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耳垂上那枚银铃坠子——这是方才替邻屋阿姐代唱《渭城曲》换来的,此刻正随着心跳轻颤,像根细针挑着神经。

教坊司的更夫总比外头慢半刻,她数着廊下灯笼的影子从窗棂第三道格子移到第四道,才轻轻拨开门闩。

门轴发出极细的"吱呀",她僵住,直到听见周嬷嬷房里传来老鸹似的咳嗽,才猫着腰溜出去。

后墙根的积雪结了层薄冰,她扶着青砖墙慢慢蹭,棉鞋底子打滑,差点栽进冬青丛。

月光从飞檐漏下来,把影子拉得老长,她盯着地上那团晃动的黑,忽然想起李大夫案上残页的字迹——"星陨之夜,哑女复声,局成",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暗褐,像凝固的血。

西市的旧书摊在平康坊最西头,她绕了三条巷子才到。

半掩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昏黄的灯影,有墨香混着陈纸味飘出来。

苏挽棠正犹豫,门里突然传来"咔嗒"一声——是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

"苏娘子。"

声音比记忆中沉了些。

她抬头,就见穿月白襕衫的男子立在门后,手里还攥着方才拨算盘的竹筹。

白天在书摊时他穿的是洗得发白的皂色短打,此刻换了家常装束,腰间坠着枚半旧的青玉镇纸,倒像哪家清贵的公子哥儿。

"裴...裴掌柜?"她喉间发紧,白天那道刀疤汉子的威胁突然浮上来,"您...是李大夫说的那位?"

裴砚没接话,只侧身让她进去。

小茶馆里只点了一盏豆油灯,案几上摆着半凉的茶盏,还有卷摊开的《星经》。

苏挽棠刚坐下,就见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灯芯"噗"地爆出朵蓝焰,映得他眼尾那点红痣像滴血。

"李翁没跟你说?"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我玄玑派看星象,最忌说破。"

苏挽棠摸出怀里的残页,墨迹在灯下泛着暗黄:"可他说...我的穿越不是偶然。"

裴砚忽然伸手,指尖在残页上方三寸处划出个弧。

苏挽棠盯着他的手——骨节分明,指腹有常年翻书的薄茧,此刻却泛着淡青色的光。

那光落在残页上,原本空白的边缘突然浮出些细小的星图,像有人用金粉在纸里埋了条河。

"元和三年秋,星陨于紫微星垣。"他的声音低下去,"我祖父说,那夜他在观星台见着异象——有星子坠地时拖着火尾,形状像极了人的轮廓。"

苏挽棠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所以...我是哪颗星?"

"更像局里的棋。"裴砚屈指一弹,星图"唰"地消失,"百年前星陨之变后,各派方术都失了灵。

直到三个月前,我夜观天象,见天市垣旁现了朵'流霞云'——那是主'异客临世'的兆头。"他突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李翁的半卷残页,是当年星陨时坠在玄玑派祖祠的。

他说'哑女复声',你可知原主是怎么哑的?"

苏挽棠想起原主喉咙里那团烂肉,胃里泛起酸水:"赵氏说是她偷唱了秘曲,可我查过教坊司的档册,上月十五夜宴根本没排那支曲子。"

裴砚的指节在桌沿叩了两下,节奏像更漏:"上个月十五,正是流霞云最盛的时候。"

窗外忽然掠过夜枭的啼叫。

苏挽棠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茶盏里的水不知何时结了层薄冰。

裴砚突然起身,把窗户纸捅了个洞。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巷口的槐树下,有团黑影正往这边挪,月光照在刀刃上,闪了闪。

"是赵氏的人?"她声音发紧。

"比那麻烦。"裴砚扯过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上个月青乌派的老当家在崇仁坊被割了舌头,太素派的药圃前天夜里着了火。

他们专挑方术传人下手,要断传承。"

后门锁着铜链,裴砚摸出枚铜钱往锁眼里一插,只听"咔"的轻响,锁扣竟自己弹开了。

苏挽棠被他拽着往巷子里跑,身后传来踢翻茶桌的巨响。

她回头,看见三个穿短打的汉子举着火把冲进来,其中一个脸上有道刀疤——正是白天在巷口威胁她的那个。

"往左边!"裴砚突然拽她往墙根躲,头顶飞过支淬毒的短箭,钉在对面的酒旗上簌簌发抖。

苏挽棠的棉鞋踩进雪堆里,冷得她倒抽冷气,可裴砚的手却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

他们绕了七八个巷子,直到听见西市的更夫喊"三更天",裴砚才停在堵爬满枯藤的墙下。

他背靠着墙喘气,月白襕衫上沾了块血渍,也不知是他的还是追兵的。

"拿着。"他摸出块羊脂玉佩塞给她,玉坠雕着北斗七星,触手温凉,"这是玄玑派的信物。

若再遇到麻烦,去平康坊北头的'云来居',找个穿墨绿裙的小娘子,说'星落九重天'。"

苏挽棠攥紧玉佩,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你...为什么帮我?"

裴砚望着天上的星子,眼尾的红痣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三天前我翻到本旧手札,是百年前个自称'来自未来'的女子写的。

她最后一页写着——'当哑女复声时,持残卷者可破局。

'"他突然低头看她,目光里有团小火苗忽闪,"而你,恰好有半卷残页。"

远处传来梆子声,敲的是三更三点。

苏挽棠望着裴砚转身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手里的玉佩渐渐暖了,像块揣了许久的心石。

她摸出怀里的残页,借着月光看那些虫蛀的缺口——忽然想起裴砚说的"未来女子",想起李大夫说的"局成",想起赵氏喉散里那抹可疑的红。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忽然听见更夫的吆喝飘过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可这长安城的火,怕早就在暗里烧起来了。

雪粒子打在额角时,苏挽棠才惊觉自己在巷子里站了太久。

裴砚的背影早没了踪影,怀里的玉佩却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攥紧那方羊脂玉,指节被棱角硌得发白——百年前"未来女子"的手札,"哑女复声"的预言,还有那些追着他们砍杀的短打汉子。

她摸了摸袖中半卷残页,虫蛀的缺口在指腹下凹凸不平,像某种隐秘的密码。

教坊司的朱漆门在雪雾里浮出来时,她后颈的寒毛突然竖了起来。

往日这时候,司里该是点着暖炉唱《渭城曲》的,可今儿连廊下的灯笼都晃得格外急,几个小丫鬟抱着锦袱跑得跌跌撞撞,裙角扫过积雪,露出底下沾泥的素色中衣。

"你说那苏娘子..."

"嘘——"

穿月白襦裙的小婢女刚开口,就被同伴扯了袖子。

苏挽棠脚步微顿,看见廊柱后两团影子闪了闪,发间银簪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疼。

她垂眸盯着自己沾雪的鞋尖,忽然想起原主被毒哑前,也是这样被人在背后嚼舌根的——说她仗着新得掌事青睐,偷学了《绿腰》的转袖技法。

"苏姐姐。"

清甜的嗓音从身后飘来。

苏挽棠转身,正撞进柳青青的笑里。

对方着一袭茜色石榴裙,腰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腕间翡翠镯子映得手背如雪,倒像是特意来应这雪天的。

她手里端着青瓷茶盏,雾气裹着茉莉香扑过来:"我猜姐姐在西市逛得冷了,特意让小厨房煨了桂圆茶。"

苏挽棠盯着那茶盏。

原主记忆里,柳青青最会这手——上个月替她梳发时,簪子尖儿故意戳她后颈;前日教《玉树**花》的步摇,又把她的金雀钗换成了镀金的。

此刻对方眼尾微挑,眼波里的关切太满,倒像涨了潮的河,底下藏着暗礁。

"谢柳妹妹。"她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盏沿,柳青青忽然"哎呀"一声,茶盏倾斜,滚热的茶汤泼在她手背。

苏挽棠猛地缩回手,却见柳青青已经蹲下去捡茶盏,乌发垂落间,耳后一点朱砂痣闪了闪——和白日里追他们的刀疤汉子耳后,那颗朱砂痣的位置,分毫不差。

"烫着了?"柳青青抬起脸,眼尾泛红,"都怪我手滑...姐姐的手金贵着,若是误了乐舞大赛..."

"大赛?"苏挽棠垂眸看自己发红的手背,心跳得厉害。

她早听说今岁教坊司要办乐舞大赛,胜者能进宜春北苑给贵妃献艺,却不想自己竟成了话题中心。

"姐姐还不知道?"柳青青替她理了理被雪打湿的鬓发,"掌事昨儿说,要选三个最出挑的去参赛。

姐姐的《阳关三叠》唱得那样好,连右相府的夫人都夸过..."她顿了顿,指尖在苏挽棠腕间轻轻一按,"只是这赛制...要考乐、舞、礼三样,姐姐可准备周全了?"

苏挽棠望着她眼底浮动的光。

原主被毒哑前,正跟着老乐师学《霓裳羽衣曲》的转调,那曲谱如今该还锁在琴房的檀木匣里。

她想起白日里裴砚说的"局",想起残卷里模糊的"乐舞"二字,喉间突然发紧:"我笨,只能多下些笨功夫。"

柳青青笑了,转身时银铃碎响:"那妹妹等着看姐姐的笨功夫。"她的裙角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梅花似的脚印,可苏挽棠盯着那脚印,却发现最末一个鞋印里,沾着半片焦黑的草叶——和太素派药圃被烧时,她在巷口捡到的草灰,纹路一模一样。

是夜,苏挽棠在烛下摊开《教坊记》。

泛黄的纸页被烛火映得发亮,她指尖抚过"凡大燕会,乐工必着绯绫,舞者须佩五方锦"的记载,忽然想起现代舞编课上老师说的"肢体语言的叙事性"。

她折了页角,起身在青砖地上走了几步——若是把《柘枝舞》的旋子步,改成从低到高的螺旋上升,是不是能更显层次感?

窗外忽有冷风灌进来。

她转身时,窗台上多了个牛皮纸信封。

封蜡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半片焦叶——和柳青青鞋印里的那片,纹路严丝合缝。

苏挽棠屏住呼吸,拆开信笺。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模仿孩童笔迹:"莫要参赛,否则断你喉舌。"墨迹未干,还带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和白日里柳青青替她研墨时,砚台里飘出的味道,分毫不差。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苏挽棠望着信笺上的威胁,忽然想起裴砚说的"局",想起残卷里"乐舞破局"的只言片语。

她将信笺折成小块,塞进妆匣最底层,指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原主留下的螺子黛,还裹着半旧的帕子。

更漏敲过五下时,她吹灭蜡烛。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得妆匣上的牡丹纹忽明忽暗。

她摸出怀里的羊脂玉佩,北斗七星的雕纹在掌心刻出浅痕。

巷子里的追杀、柳青青的茶盏、匿名信的威胁,像串散落的珠子,此刻正被根看不见的线,慢慢串成完整的形状。

"既然是局..."她对着月光扬起下巴,眼尾微微上挑,"那我便做那破局的人。"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她听见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传来,敲的是五更三点。

风卷着残雪掠过瓦当,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某种暗号——而她知道,这长安城的夜,才刚刚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