镁光灯刺眼地打在高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身上。杨锐,我的儿子,
一身笔挺的黑色毕业礼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猩红绶带沉沉垂在胸前。他站在那里,下颌微抬,
望向数千人的观众席,目光清亮,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迎接着属于他的巅峰时刻。
主持人激昂的声音响彻全场:“……让我们再次将掌声,
献给以杰出成就毕业的优秀毕业生代表——杨锐同学!他以无可争议的GPA,
发表了极具影响力的论文,为我校增光添彩!堪称新一代青年学者的楷模!”*楷模*?
我的心像是被钝刀狠狠戳了一下。海浪般的掌声猛地沸腾,席卷了整个露天大礼堂。
人们自动站起,脸上是纯粹的赞叹和钦佩。闪光灯劈里啪啦闪成一片,
全挤着往那张年轻兴奋的脸上招呼。台上站着一溜人,花白头发的、穿金戴银的,
都端着那种前辈看好苗子的和气劲儿,对着杨锐点头笑。校长的眼风,倒是越过他,
扫在前排中间那个挺得溜直、红光满面的男人身上——杨振东博士,杨锐的爸,
也是我的前夫。只有我,像被钉在了椅子上,还在底下坐着。礼堂里的空气热烘烘的,
身上那件礼袍的丝绸绶带贴着脖子,冰凉,滑腻得让人发毛。那股感觉,
多年前的片段:我手指摸到杨振东书桌角落里那本硬壳新书——《科技革命中的范式转移》。
多亮堂的封面!可那书页上的字,骨子里浸着多少个我熬枯了灯芯的深夜?
是我趴在小台灯下,
一个字一个字爬在发脆泛黄的草稿纸上攒出来的东西……他当年怎么说的?哦,
“保姆写的手账,倒是挺勤快”。现在倒好,换了个精装书的皮囊,
就成了杨锐敲开这所顶尖大学门……最硬的那块砖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来,
刻意拖着腔调——“作为校友代表,更重要的是,
作为杨锐同学的父亲——”话筒传到杨振东手里。我看着他,有点陌生,那神情是我少见的,
板得厉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为杨锐今天的成绩,打心眼里骄傲!”他顿了一顿,
声音压得更沉,“这证明了我校的优秀传统,
更证明了我们杨家——对做学问那份纯粹、对人格那份至高追求的坚持,没白费!
”掌声“哄”一声炸开了,比刚才更猛,直往我耳朵里灌。我扫了一眼前排,
那些惯常在场面里打滚的人精,彼此眼神碰了碰,了然一笑——意思写在脸上:“看看,
这才是根正苗红”、“家风摆在这儿呢”。他们的笑都一个模子出来似的。
杨锐就站在那片光柱中央,任人仰望,侧脸绷得紧紧的,那点傲气根本藏不住。
我感觉到他似乎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像是要捉住我脸上那份“与有荣焉”的表情?
但那光芒太刺目,我只觉得眼睛疼。在他父亲那道无比耀眼的光环笼罩下,
他成了最亮的那道影子。可这光环底下,是压了我很多年的沉默,
还有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点不甘心。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硌住了,一下下撞得肋骨生疼。
我猛地弓下腰,控制不住地咳起来,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四周的空气浑浊冰冷,
混合着浓郁的香水和人体散发的浊气,沉沉地压下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掺了滚烫的砂砾。
不能倒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里倒下。“……就在这一刻,”主持人的声音拔高了,
透着刻意营造的煽情,“相信我们最亲爱的杨锐同学,他最伟大的母亲,陈玉兰女士,
一定有着千言万语要倾吐,
要为儿子亲手送上这份最珍贵的祝福……”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瞬间刺了过来,钉在我身上,
带着不容错认的期待。杨锐终于侧过头看我,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无声地催促着,
我看懂了他嘴型:“妈,快上来啊!”杨振东就站在他斜后方半步的地方,
脸上挂着那种标准的、在镁光灯下无懈可击的慈祥微笑,可他的眼神扫过我时,
那一闪而过的冰冷警告,却像刀锋掠过——和他当年每次我刚要张嘴,
他就浮起的那层冷淡薄霜,一模一样。会场奇异地安静了一瞬,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
只剩下沉闷的耳鸣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就是现在。椅子腿在地板上嘎吱一响。我撑着椅背,
借力站了起来。动作僵硬迟缓。几千道目光压在身上,沉甸甸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冷汗滑下鬓角。手心里全是汗,几乎握不住怀里那个薄薄的信封。寂静在巨大的礼堂里蔓延。
时间仿佛凝固。终于,迈出了第一步。腿脚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过荆棘地,
朝着那片光芒的中心走去。周围的空气死寂,我能听到身后细微的抽气和座椅吱呀声。
杨锐脸上的笑容还在,但眼底已经透出掩饰不住的困惑,像是用眼神问我:“妈?你怎么了?
”杨振东站在他身后,身形绷紧,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飞快扫过我手里的信封,
嘴角那儒雅的笑意僵住了,带上了一丝冰冷。距离高台只有几步了。一个工作人员面带笑容,
伸出手,想引我到旁边摆满鲜花的祝福席上去。我绕开了他伸出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扯着全身疼。我径直走到主席台中央,
无视了杨锐眼中越来越浓的不解和几乎压不住的“妈?”,
无视了杨振东镜片后陡然变得刀锋般的视线。“陈女士?”校长终于开口,
醇厚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惊愕。他下意识欠了欠身。几千道目光炙烤着我的脊背。
那片厚重的、象征荣光的猩红绶带就在我眼前飘动,像一道嘲讽的血痕。我微微颤抖着,
右手在胸前摸索。动作缓慢、笨拙。指尖触到了那薄薄的信封边缘。它的棱角,
在此刻如此鲜明,如此沉重。那是我用了十几年,在杨振东书房外,在保姆房昏暗的灯下,
一点点确认、复印、记录的耻辱;那是一个被榨干了年华与梦想的女人,
发出的最绝望、最不甘的呐喊。手心全是汗,信封都快被浸软了。我用尽力气攥着它,
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压下了眩晕。
世界在视野边缘旋转……最终定格在校长惊愕的脸上,和他摊开的、戴着白手套的手掌上。
“女士?”旁边年轻司仪的声音轻快响起,带着一丝茫然,
“是关于杨锐同学接下来的学术发展计划吗?还是家庭的美好心愿?”话筒里,
司仪甜美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台下传来几声自以为理解的笑声——母亲走上前,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铺路?人情?还是不合时宜的母爱?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肺里像被砂纸磨过。那口气带动了身体。我猛地抬起手臂,积蓄的力量终于冲破禁锢,
颤抖着,却异常坚决地伸了出去。手中的信封越过校方那只代表“流程”的白手套,
直接送到了戴着金丝眼镜的校长胸前——本该别着校徽的位置。距离太近了。猩红绶带下方,
信封表面那几行用黑墨水写下的字,被头顶炽白的灯光照得刺眼欲裂。全场死寂。
连杨振东刚刚迈出半步、想阻止的动作,都瞬间定住了。他像被掐住了喉咙,
整个人僵在那里。杨锐急促的抽气声打破了死寂,像冰针落地般清晰。所有人的目光,
如同被强行扭断,齐刷刷地、死死钉在了那个信封上。那几个黑色的大字,
道惊疑不定的目光灼烧着——**“实名举报信:杨振东博士严重学术抄袭”**这几个字,
像冰锥,狠狠凿进了死寂的空气。数千道目光死死钉在信封上,
又猛地回转到杨振东教授那张瞬间惨白的脸上。“轰……”短暂的震惊后,
细密的议论如同决堤的洪水,最终变成席卷全场的巨大喧嚣!闪光灯疯了!
它们不再捕捉荣光,而是像贪婪的秃鹫,
急不可耐地对准了高台上那个陷入风暴的男人——杨振东。他那儒雅威严的面具片片碎裂,
只剩下惊愕、茫然,以及飞快升起的、带着凶狠的难以置信。他瞪大眼睛,像要裂开一般,
死死盯着校长手中的信封,又猛地刺向我——他的前妻,陈玉兰。
杨锐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尽。那精心描绘的骄傲和从容,被狠狠撕碎。
他像一尊骤然失温的石膏像,所有表情凝固,只有那双酷似他父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里面翻涌着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惶惑,死死钉在我脸上:“妈……?
”这一声轻唤被噪音淹没,却像钝刀戳进我心里。他身体晃了晃,下意识想扶旁边的台子,
指尖却抖得厉害,什么也没抓住。“安静!请大家安静!”主持人惊慌失措地抓过话筒,
声音尖锐,但杯水车薪。前排的学界名流们,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兴奋、警惕,他们交头接耳,
眼神复杂地在杨振东、我和那个信封之间快速游移。校长的反应最为关键。
他脸上的惊愕只持续了一瞬,那张惯于应对危机的面孔迅速沉了下来,如同深海。
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极其慎重地、用戴白手套的双手,
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重逾千斤的信封。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瞬间吸引了大部分目光和镜头。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那薄薄的几页纸里,藏着怎样的隐秘。
他从信封里抽出的,
不仅仅是我打印装订整齐的、详列了时间节点、文献对照和核心剽窃证据的举报文件首页。
随着文件滑出,几张夹在里面的、颜色发黄、边角磨损、甚至带着一丝淡淡霉味的旧纸页,
像干枯的落叶,无声飘落下来。校长身旁,一直沉默的副院长,以治学严谨闻名的刘教授,
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那些旧纸页。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俯身,敏捷地拾起了其中两张。
指尖触到那粗糙发脆的纸张,眉头立刻蹙紧了——这不是现代打印纸。刘教授直起身,
迅速看向那卷曲焦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是用蓝黑墨水钢笔书写的,笔触时流畅时滞涩,
许多地方有反复修改涂抹的痕迹,透着深夜伏案的孤寂。他快速地扫视着——一行行,
一段段……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学科术语,
心基础……它们曾出现在杨振东那本奠定其地位的奠基性著作《科技革命中的范式转移》中,
被无数人奉为圭臬!而在其中一张纸的页眉下方,
赫然写着一行虽然陈旧模糊却清晰可辨的小字备忘:“锐三岁,已服退烧药睡下。
今夜思绪稍畅,记此核心框架延伸二三点。玉兰,93.4.5”刘教授捏着纸页的手,
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混乱的现场,
震惊地投射到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确认、对往事的钩沉、以及某种被打败认知的巨大冲击。
“这……这是你的手稿?”刘教授的声音低沉沙哑,穿透了一部分噪音,冲我而来。
他扬了扬手中那两张发黄却重如铁石的纸页。我的目光迎上去,没有躲闪。喉咙干涩发疼,
但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字迹,我的思路,在那个孩子发烧的深夜,
油尽灯枯前榨出的思想火花,最终成了别人前途上的虚伪灯塔。“胡说八道!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是杨振东。他终于从震惊和恐惧中挣脱出来,脸涨成紫红,
脖子上的青筋狰狞。他看到刘教授拿起那些旧纸页,看到上面让他做噩梦的字迹,
看到校长凝重的表情,还有台下那些转为审视、怀疑的目光……毁灭性的恐惧催生出了疯狂。
他再也顾不上学者风度、公众形象,只有一个念头:扑灭这足以将他烧成灰烬的火!
他猛地撞开身前的司仪,状若疯虎地朝着校长和刘教授——或者说,
朝着那些致命的纸页扑了过来!伸手去抢,又快又狠,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住手!
”校长威严怒吼。“爸!”杨锐失声尖叫,伸手想拉他父亲的胳膊,却被狠狠甩开,
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保安,训练有素的保安,在杨振东启动身体前的一刹那,
已经预判到了危险。两名高大的保安瞬间切入,一人强硬地格挡在杨振东面前,
精准钳制住他挥出的手臂。另一人迅速挡在校长和刘教授身前,形成保护圈。“杨教授!
请冷静!立刻冷静!”保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力量上的绝对压制,瞬间瓦解了杨振东的冲击。
他被牢牢制住双臂,困在原地徒劳挣扎,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咫尺之遥却再也碰不到的纸页,
里面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和刻骨的怨毒。“哗——!!!”全场哗然!
如果说刚才的议论是洪水,此刻就是怒海狂涛!闪光灯爆裂得几乎熔断!
记者们疯狂抢占位置,镜头贪婪地对准被控制住的杨振东,对准了紧握证据的校长和刘教授,
对准了呆立原地的杨锐,当然,更对准了引爆这一切的我。所有的掩饰、光环,在这一刻,
在这**裸的抢夺行为面前,被彻底撕得粉碎!“我的天!他竟然想抢证据!
”“这反应……难道是真的?心虚了?”“杨教授疯了?!”“快看!
刘教授手里那两张黄纸!上面有日期!孩子名字!”高台上,
刘教授无视了杨振东那如实质的恨意目光,也忽略了台下的声浪。
他和校长交换了一个极其凝重的眼神。校长快速翻完对比文件,又仔细看了那两张关键手稿。
校长的脸色铁青,下颌咬得死紧。他深吸一口气,
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整座礼堂凝固的空气。然后,他面向混乱的会场,缓缓举起了话筒。
低沉、肃穆、带着不可抗拒权威的声音,压过了一切喧嚣:“各位来宾!请——肃静!
”“鉴于典礼现场出现……极其严重的突**况……并涉及我校……”。他停顿半秒,
目光冰冷扫过被保安钳制的杨振东,
“以及我校杰出校友名誉的问题……”“今日毕业典礼暨荣誉授予仪式,暂——停——!
”“请大家……有序离场!”。混乱像瘟疫蔓延。我被两个脸色紧绷的女行政半搀扶着,
匆匆引向后台狭小的休息室。身后是鼎沸的人声、刺耳的闪光灯声,以及夹杂其中的,
杨振东被强制带离前嘶吼出的零碎字句:“陈玉兰……你等着……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