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我才懂那句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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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此生的最后一面,我发誓,我会用尽所有力气,将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骨髓里。她眉梢那颗不易察觉的淡褐色小痣,她说话时微微向左偏头的习惯,她被我的冷笑话逗笑时眼角弯起的弧度,还有她指尖常年沾染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独特气息。可人总是这样,在拥有时挥霍,在失去后追悔。那天之后,我花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试图在记忆的废墟里重建她的模样,却发现那张我曾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脸,竟在泪水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山海,而是由谎言、秘密和死亡构筑的深渊。当真相如惊雷般炸响时,我才明白,她说的“永别”,不是一句赌气的狠话,而是一个早已写好的、最残忍的结局。余生不见,你我永隔。这八个字,成了我无法挣脱的诅咒。

三月七日,周二,晴。

宜嫁娶、订盟、纳采。

我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的老黄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将我从浅眠中唤醒。窗外的天光还带着一丝朦胧的灰,但我整个人却像是被注入了一管高纯度的**,没有丝毫睡意。我赤着脚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进衣帽间,生怕吵醒了隔壁房间的她。

在定制的丝绒首饰盒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那是我委托一位比利时的珠宝设计师,花了三个月时间打造的。主钻是她最喜欢的矢车菊蓝宝石,澄澈得像她眼底的那片湖。内圈刻着一行极小的字——“通过逆境,抵达繁星”。这是我们共同的信条,也是我为我们未来铺设的基石。

我将戒指取出,在指尖轻轻摩挲,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在我心底燃起一团火。

今天,我要向林溪求婚。

这个念头,从我脑海中萌生的那一刻起,就疯狂地滋长,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我,陈默,二十八岁,一家初创AI公司的CEO,一个习惯用代码和数据构建世界的人,在面对这件事时,却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紧张、笨拙,又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待。

我和林溪在一起五年了。

五年前,我还是个四处拉投资、连下个月办公室租金都发愁的穷小子。在一次几乎将我所有希望都浇灭的投资人饭局后,我一个人坐在深夜的街边公园,看着城市虚伪的霓虹,感觉自己像个笑话。就在那时,我听到了琴声。

那是一段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忧伤、克制,却又蕴含着挣脱一切的力量。我循声望去,看到了她。她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怀里抱着一把大提琴,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路灯的光晕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一刻,她仿佛不是凡人,而是从古典画卷里走出来的缪斯。

一曲终了,她睁开眼,恰好对上我痴痴的目光。我窘迫得无地自容,她却对我笑了。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

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后来我知道,她是美院油画系的学生,叫林溪。拉大提琴只是爱好。那天她也是因为一幅画找不到灵感,才跑到公园里来寻找安宁。我们聊了一整夜,从梵高的星空聊到图灵的机器,我惊奇地发现,我们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多可以共鸣的节点。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除了0和1,多了一抹绚烂的色彩。

她会拉着我去逛老旧的菜市场,说那里有最生动的人间烟火;她会在我为一行代码焦头烂额时,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然后安静地在旁边画画,不打扰我,却又是我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安心;她会在我公司拿到第一笔融资、我激动得像个傻子时,紧紧地抱着我,说:“陈默,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她是我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为了留住这束光,我拼了命地往前跑。公司从三五个人的小作坊,发展到如今C轮融资后估值数十亿的独角兽。我从一个连房租都付不起的穷学生,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青年才俊”。我终于有能力,给她一个我曾幻想过的、最好的未来。

我将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然后揣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那个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餐厅订在“云顶”,城中最高建筑的旋转餐厅,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五年前,我们第一次路过那里,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说:“要是在那里看日落,一定很美。”

我当时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包下整个餐厅,只为她一个人。

今天,我做到了。

我发了条信息给她:“溪溪,晚上七点,老地方见,别迟到。”

“老地方”是我们的暗号,指的就是那栋大厦。

过了很久,她才回了一个字:“好。”

我没有多想,只当她又在画室里忘了时间。林溪就是这样,一旦拿起画笔,就会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我喜欢她的专注,也习惯了她的慢半拍。

整个白天,我都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游离状态。会议上,当副总滔滔不绝地汇报着第一季度的数据时,我脑子里演练的却是晚上单膝下跪时,应该用哪只脚支撑地面才更稳。签合同时,我的目光落在文件末尾的空白处,却仿佛看到了林溪点头时,眼中闪烁的星光。

我从未如此期待过黑夜的降临。

下午五点,我提前处理完所有工作,驱车回家。我想先洗个澡,换上精心准备的礼服。路过花店时,我停下来,要了九十九朵红玫瑰。店员是个年轻的女孩,看到我满眼的笑意,打趣道:“先生,求婚吧?祝您成功!”

我笑着接过花,说了声“谢谢”。

成功?我从不怀疑。我和林溪之间,早就不需要那一张纸来证明什么。求婚,只是我想给她的一份仪式感,一个告诉全世界“这个女孩,从此以后由我来守护”的宣告。

可当我抱着花,推开家门时,迎接我的,却是一室的清冷和寂静。

林溪不在家。

我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五点四十五分。她这个时候,应该在画室,或者已经回来了。她的画室就在离家不远的艺术区,开车只要十分钟。

我掏出手机,拨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要自动挂断时,才被接起。

“喂,陈默。”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溪溪,你在哪儿?回家了吗?”

“……在画室,有点事耽搁了。”

“快七点了,你现在回来准备一下,来得及吗?”我一边说,一边将玫瑰花**客厅那个巨大的水晶花瓶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陈默,”她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我们……今晚能不能不去‘云顶’了?”

我的动作一顿,心猛地沉了一下。“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吗?”

“我……我有点不舒服,想早点休息。”

不舒服?我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严重吗?要不要我过去接你,我们去医院看看?”

“不用,”她立刻拒绝了,语气有些急促,“就是有点累,老毛病了。你别担心,我休息一下就好。对不起啊,陈默,让你白准备了。”

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歉意,心里那点因为计划被打乱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比起求婚,她的身体当然更重要。

“傻瓜,说什么对不起。那你好好休息,我等下处理完一点公司的事情就回去陪你。”我柔声说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不用了,我没胃口。你自己在外面吃吧。”

“那怎么行。”我坚持道,“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那家粥,很快就回去。”

“陈默!”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锐和抗拒,“我说不用了!你能不能别管我!”

我愣住了,举着手机,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林溪从不这样对我说话。她总是温柔的,包容的,就算偶尔有小脾气,也像猫爪子挠人,不痛不痒。

电话那头,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近乎枯竭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好。”我听到自己干涩地回答,“那你……记得锁好门。”

“嗯。”

电话被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心里一阵发空。巨大的水晶花瓶里,九十九朵玫瑰开得热烈而盛大,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自作多情。

我脱掉西装外套,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她心情不好?为什么?是因为画画不顺利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开始回想最近一段时间林溪的状态。她好像确实比以前更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摇头笑笑,说在找灵感。我忙于公司上市前的最后冲刺,也没有多想。

难道是我忽略了什么?

不安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慢慢滋生,缠绕得我喘不过气。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着。我必须去见她,我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所谓的“惊喜”,在这种时刻,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我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十五分钟后,我将车停在了艺术区她画室的楼下。那是一栋旧厂房改造的建筑,充满了后现代的工业气息。她的画室在三楼,那个最大的、朝南的房间,有着一整面墙的落地窗。

此刻,那扇窗亮着灯,温暖的橘色光晕透出来,像一块遗落在暗夜里的琥珀。

我稍微松了口气。她还在这里。

我没有立刻上去,而是鬼使神差地,将车熄了火,静静地坐在车里,抬头望着那扇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潜意识里,我害怕面对一个我无法预知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那扇窗前。

是个男人。

他背对着我,看不清样貌,但从身形上看,很高,很瘦。他似乎正在和林溪说着什么,然后,他抬起手,非常自然地,为林溪拢了拢她散落在耳边的碎发。

那个动作,亲昵,而又熟稔。

我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了。

紧接着,我看到了林溪。她走到窗边,背对着那个男人,似乎是想拉上窗帘。她的身影被灯光勾勒出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她在哭。

然后,那个男人从背后,轻轻地、温柔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林溪没有挣扎。她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像一艘漂泊已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坐在车里,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像一个可笑的观众,看着一场无声的哑剧。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无法呼吸。

那个男人是谁?

他们是什么关系?

她说的“不舒服”,她说的“心情不好”,她说的“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难道都是因为他?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中炸开,每一个都像一把尖刀,将我凌迟。我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愤怒、背叛、屈辱……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想冲上去,一拳打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然后抓住林溪的肩膀,大声质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的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我怕。

我怕一旦推开那扇门,我精心构建了五年的世界,就会瞬间崩塌。我怕听到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就在我天人交战之际,楼上的灯,忽然暗了。

几分钟后,画室的门开了。

林溪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出来。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画架和一只大号的行李箱。林溪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们走到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旁,男人将东西放进后备箱,然后为林溪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林溪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最终汇入车流,消失在夜色中。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一个人,在冰冷的车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才麻木地掏出来。

是林溪发来的信息。

只有一句话。

“陈默,我们分手吧。对不起,忘了我。”

信息发送的时间,是五分钟前。也就是她上车离开的时候。

我盯着那行字,反复地看,仿佛想从中看出一点玩笑的痕迹。可是那冰冷的白色字体,却像是在宣判我的死刑。

忘了她?

她怎么能说得如此轻巧?

我几乎是疯了一样,回拨她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

我切换到微信,想给她发信息,却发现聊天框的顶端,出现了一行灰色的提示:

“对方已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她把我删了。

电话拉黑,微信删除。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切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口袋里那个冰冷的丝绒盒子,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生疼。

我慢慢地,将它拿了出来。

打开盒盖,那颗矢车菊蓝宝石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幽冷而高贵的光芒,像一滴永不干涸的眼泪。

通过逆境,抵达繁星。

通过逆境,抵达繁星。

我曾以为,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所有的逆境,前方就是触手可及的繁星。

可我错了。

原来,我连逆境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

我发动了汽车,没有回家,而是驱车开向了“云顶”。

餐厅里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璀璨灯火。我预订的玫瑰花瓣,被人精心地在地上铺成了一个心形。餐桌上,烛光摇曳,倒映着我狼狈不堪的脸。

服务生恭敬地走过来,低声问:“先生,您的女伴还没到吗?需要现在开始上菜吗?”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不来了。”我听到自己用一种破碎而嘶哑的声音说,“她永远,都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