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宋瑶，像一株被风雨洗礼过的向日葵，脆弱而倔强。她紧紧地握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给自己鼓劲。她环视了一圈教室，目光从一张张或同情、或鼓励的脸上滑过，最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鞠躬。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叫宋瑶。”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贫困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自己伤疤时的紧张与无助。

【总算开始了。这该死的流程，每年都要来一遍，烦不烦。不过也好，就当是年度演技大赏了。今天我一定要发挥得更好，让这帮傻子哭着把钱塞到我手里。】

那冰冷又傲慢的心声，与她此刻表现出的柔弱形成了天壤之别。我看到身边的陈静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全班同学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仿佛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的家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里，”宋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爸爸妈妈都是普通的农民，靠着几亩薄田维持生计。爸爸前几年在工地上干活，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从此就落下了病根，再也干不了重活了。妈妈身体也不好，常年都要吃药……”

她说着，眼圈慢慢红了，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欲落未落。那副强忍着悲伤的模样，看得人心里发酸。放在昨天，班里至少有一半的女生会跟着她一起掉眼泪，男生们则会心疼得恨不得立刻为她赴汤蹈火。

但今天，我们听到了另一版故事。

【那个老赌鬼，活该摔断腿。要不是他，我妈至于这么辛苦吗？还常年吃药，吃的都是最便宜的止痛片，有个屁用。不过也好，他的腿断得正是时候，给我申请贫困补助和奖学金提供了绝佳的素材。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呢。】

我清楚地看到，坐在我前排的体育委员张浩，那个曾经因为宋瑶没钱吃饭，而把自己的饭卡塞给她、让她随便刷的壮汉，此刻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被欺骗的怒火。他大概想起了自己省吃俭用，只为了让宋瑶能多吃几顿饱饭的“善举”，是多么的可笑。

宋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她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继续用那充满悲**彩的语调说：“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初中，所以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妈妈一个人身上。我来上大学的学费，是爸妈挨家挨户借来的，是我们全村人凑出来的。我永远都记得我来报到的那天，我爸拄着拐杖，把我送到村口，对我说，‘瑶瑶，你一定要争气，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说到这里，一滴眼泪终于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无声地砸在了讲台上。

【希望？是啊，我是他们全家的吸血泵。我妈天天打电话催我寄钱回去，给那个废物弟弟交补课费。争气？当然要争气，不然怎么从学校这个金矿里挖出更多的钱，去填他们那个无底洞？至于那个村子，一群穷鬼，我以后发达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班长季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住了他所有的情绪。但我知道，他的内心绝不平静。他曾是“宋瑶互助小组”的组织者，号召大家把不用的旧书、旧衣服捐给宋瑶，还组织班委去她打工的餐厅“捧场”。

现在想来，我们这些人的善意，在宋瑶眼里，不过是一场场滑稽的表演，而她，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导演。

“所以，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宋瑶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与命运抗争的倔强和坚定，“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图书馆占座，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我做了三份**，在食堂洗过盘子，在校外发过传单，也做过家教。我不敢买新衣服，不敢和同学出去聚餐，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努力学习，拿到奖学金，减轻家里的负担。”

她的话音刚落，那个尖锐的心声再次响起。

【图书馆？去那里不过是为了偶遇季辰罢了。**？发传单太丢人，早就没干了。至于家教，那个小屁孩的妈妈每次都给我准备好多好吃的，还能打包带走，省了我不少饭钱。不买新衣服？我的衣服是不少，都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好心人’送的，虽然款式土得掉渣，但好歹不用花钱。比如宿舍长李悦送的那件羽绒服，丑得像个化肥袋子，我转手就在二手平台卖了三百块。】

坐在窗边的李悦，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性格温和的宿舍长，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的宋瑶，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就红了。那件羽绒服，是她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因为看到宋瑶冬天还穿着单薄的外套，她心疼得不行。

现在，这份沉甸甸的善意，被宋瑶用三百块的标价，狠狠地扔在地上，践踏得粉碎。

“我知道，班上有很多同学都帮助过我，”宋瑶的目光扫过全班，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真诚、无比感激的笑容，“张浩同学把饭卡借给我，季辰班长和班委们为我组织捐赠，李悦把自己的新衣服送给我，还有林微同学……”

她突然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心中警铃大作，果然，下一秒，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出舞台剧，有感激，有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和歉意？

“……林微同学，虽然我们之间可能有一些小小的误会，但上次，我不小心弄湿了你的画册，你虽然很生气，但最后还是原谅了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谢谢你。”

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如果是在昨天，我只会被她这番“以德报怨”的操作气得半死，然后被所有人指责“小肚鸡肠”。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哼，林微这个蠢货，还真以为我是在感谢她？我不过是把她拎出来，再次提醒所有人，她是一个多么刻薄刁钻的大**，而我，是一个多么宽容大度的小可怜。这样一对比，同情分不就又多了吗？那本破画册，泼得真是太值了。看她现在那张气得发白的脸，真是痛快！】

我没有气得发白。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的反应，显然出乎了宋瑶的意料。

【她笑什么？她不应该气得发抖吗？这个女人，总是不按套路出牌。不过没关系，等我拿到这笔奖学金，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和她那部一模一样！不，我要买最高配置的！这八千块，足够我好好包装一下自己了。到时候，季辰的目光，只会停留在我一个人身上。】

原来如此。

这笔用来“给妈妈买药”、“减轻家庭负担”的救命钱，她早就计划好了用途——一部手机，一个和季辰拉近关系的工具，一个向我炫耀的资本。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笑。

她的演讲终于接近尾声。

“如果我能有幸获得这笔奖学金，我发誓，我一定会把它用在最需要的地方。我会更加努力地学习，将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去回报学校，回报所有帮助过我的人！我的介绍完了，谢谢大家。”

说完，她又是一个九十度的深鞠躬，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教室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掌声。

一秒，两秒，十秒……

按照剧本，此刻本该是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抽泣和赞叹。可现在，空气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宋瑶慢慢地直起身子，脸上完美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台下表情各异的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鼓掌？我说得还不够感人吗？这帮人今天都怎么了？傻了吗？】

辅导员刘老师也觉得气氛不对，他干咳了两声，试图打破尴尬：“呃，感谢宋瑶同学的分享。那……那我们现在开始投票吧。同意宋瑶同学获得本年度国家励志奖学金的，请举手。”

他率先举起了自己的手。

然而，台下，一片寂静。

没有一只手臂举起来。

张浩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讲台。李悦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季辰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板，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宇宙的奥秘。

而其余的同学，有的在低头玩手机，有的在假装看窗外的风景，有的则毫不掩饰地，用一种看小丑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宋瑶。

我们所有人，用一种沉默而决绝的方式，投出了我们的反对票。

宋瑶的脸色，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她眼里的慌乱再也掩饰不住，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应该同情我，支持我，把这个名额给我！这可是八千块钱！他们凭什么不给我！这群**！一群嫉妒我的垃圾！】

她内心的嘶吼，恶毒而尖利，在我们每个人的脑海中回响。我们看着她那张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却还要努力维持着无辜和柔弱的脸，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辅导员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又缓缓地放了下来。他推了推眼镜，满脸不解：“大家……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同意吗？”

他看向季辰，问道：“季辰，你是班长，你是什么意见？”

季辰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宋瑶，看向辅导员，声音清晰而冷漠：“刘老师，我不同意。”

这五个字，像五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宋瑶的心上。

【季辰？连季辰都……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他不是最吃我这一套的吗？】

辅导员更加困惑了：“为什么？宋瑶同学的成绩和表现一直都是最突出的啊。”

季辰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瞥了宋瑶一眼，那眼神里的厌恶，像冰锥一样刺人。

场面彻底僵住了。宋瑶站在讲台上，摇摇欲坠，像一尊即将碎裂的陶瓷娃娃。她求助似的看向台下，可迎接她的，只有一双双冰冷、嘲讽、或是漠然的眼睛。

她赖以生存的武器——别人的同情和善意，在这一刻，集体失效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响起。

“刘老师。”

我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宋瑶那双充满了震惊和怨毒的眼睛，齐刷刷地射向我。

我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对辅导员说：

“既然大家对班委会的推荐有异议，而且您刚才也说了，其他同学也可以申请。”

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接下来的话：

“那么，我也想申请今年的国家励志奖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