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林薇缩在便利店窄小的屋檐下，看着冰冷的雨水在眼前砸成一片模糊的雨幕，街上偶尔有车驶过，轮胎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车灯短暂地撕裂黑暗，旋即又被更深的夜色吞没。已经是凌晨一点，她错过了末班公交车，手机电量耗尽，连叫网约车都成了奢望。深秋的寒气和湿意顺着单薄的外套往里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叹了口气，推开便利店的门。叮咚一声脆响，驱散了些许寒意。

店里只有一个人。穿着深蓝色的店员制服，正背对着她，踮着脚整理货架顶层的商品。听到门响，他回过头，露出一张年轻却过分苍白的脸，黑眼圈很重，像是长期睡眠不足，但眼神却很干净，甚至带着点与这深夜便利店格格不入的温和。

“欢迎光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林薇点了点头，走到热饮柜前，要了杯最便宜的关东煮，热汤下肚，才感觉冻僵的身体稍微回暖。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世界，心里盘算着是咬牙花一百多块打车回去，还是就在这店里硬熬到天亮地铁开班。

店员似乎整理完了货架，开始拿着抹布擦拭收银台，动作不紧不慢，一丝不苟。店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空调运作的低鸣。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又被猛地推开了。

叮咚声变得急促而刺耳。

三个男人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混合着雨水、烟味和廉价古龙水的浓重气味。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光头，穿着紧裹着肚皮的黑色T恤，手臂上盘着狰狞的刺青。后面两个一个瘦高像竹竿，眼神飘忽不定，另一个矮壮，满脸横肉。

雨水从他们湿透的衣服上滴落，很快在门口形成一滩污浊的水渍。

林薇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低下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这种深夜闯入便利店的，多半不是善茬。

光头男径直走到冷饮柜，拿出几罐最贵的进口啤酒，又抓了一大把火腿肠、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砰一声全掼在收银台上。

“结账！”他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年轻的店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拿起商品，一件件扫描。

“嘀、嘀、嘀……”

扫描枪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共二百八十七块五。”店员报出数字。

光头男嗤笑一声，从湿漉漉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数也没数，扔在台上：“不用找了。”

店员看着那堆最多不超过一百块的零票，平静地说：“先生，不够。”

光头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凑近柜台，几乎把脸怼到店员面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钱不够。”店员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旁边的瘦高个猛地一拍柜台，“给你脸不要脸是吧？知道我们龙哥是谁吗？这条街都是我们龙哥说了算！拿你点东西是看得起你！”

矮壮男人也在一旁帮腔，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林薇的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偷偷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摸了个空才想起早已没电关机。她祈祷着这场冲突不要波及到自己，只希望他们拿完东西赶紧离开。

店员沉默地看着叫嚣的三人，等他们声音稍歇，才开口：“买东西，付钱，天经地义。”

他的冷静似乎彻底激怒了光头龙哥。龙哥猛地一把揪住店员的衣领，几乎将他从柜台后提了出来：“小子，你找死是吧？！”

店员的脸色更白了，呼吸似乎也有些困难，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林薇觉得自己眼花了，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

“龙哥是吧？”店员的声音因为衣领勒紧而有些变形，“我建议你们现在付清货款，然后离开。”

“我建议个毛！”龙哥另一只手握拳，眼看就要砸下去。

林薇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殴打声并没有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到的情景让她愣住了。

龙哥的拳头僵在半空，他的脸色由红转青，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起，揪着店员衣领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嗬嗬的抽气声。

旁边的瘦高个和矮壮男也愣住了，显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龙哥？你怎么了？”瘦高个试探着问。

店员轻轻拨开龙哥僵硬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攥皱的衣领。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点优雅。

龙哥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几包薯片哗啦啦掉了下来。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店员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而恐惧。

店员没回答，只是指了指收银台上的那堆零钱和商品：“钱，不够。”

瘦高个和矮壮男对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混混的本能让他们选择动手。瘦高个抄起门口立着的广告牌，矮壮男则从腰间摸出一把弹簧刀，啪地弹开，锋利的刀尖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快，弄他！”矮壮男吼叫着扑上来。

林薇吓得尖叫一声，缩在座位里。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快得超出了林薇的理解能力。

她根本没看清店员是怎么动的。只看到黑影一闪，矮壮男手里的弹簧刀就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掉在远处的地面上。紧接着是瘦高个，他手里的广告牌还没挥下，人就像被一辆无形卡车撞到，倒飞出去，撞翻了一排摆放着零食的货架，各种包装袋哗啦啦散落一地，他人则蜷缩在废墟里，发出痛苦的**。

矮壮男握着被扭断的手腕，惨叫着跪倒在地。

而那个店员，已经回到了收银台后面，仿佛从未移动过。只有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证明刚才并非静止画面。

龙哥彻底傻了，看看痛苦的手下，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店员，脸上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恐惧。他手忙脚乱地掏遍所有口袋，把所有的钱，甚至连硬币都掏了出来，颤抖着放在台上：“够…够了吗？都…都给你…对不起…对不起…”

店员扫了一眼那堆钱：“多了四十三块六。”他熟练地拿出零钱，连同小票一起推过去，“您的找零，请收好。”

龙哥哪里还敢要找零，像是见了鬼一样，连滚爬爬地拉起两个还在哀嚎的手下，仓皇逃出便利店，连那些啤酒零食都忘了拿。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也带走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暴力和恐惧。

店里恢复了死寂。

林薇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还在疯狂擂鼓。她看着收银台后的店员，他正拿起抹布，仔细擦拭着台面上龙哥留下的水渍和一点点血迹——可能是矮壮男手腕流下的。他的动作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几只烦人的苍蝇，而不是徒手制服了三个持械的壮汉。

他到底是什么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林薇的心脏。她比刚才面对龙哥一伙时更加害怕。未知的，无法理解的力量，总是最令人心悸的。

店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头，看向她。

林薇猛地一颤，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抱歉，吓到你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比之前更疲惫了些，“他们经常来捣乱，这次需要一点……深刻的教训。”

他顿了顿，看着林薇苍白的脸和戒备的眼神，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可以在这里待到天亮，安全。”

安全？和一个瞬间能摆平三个混混的神秘人待在一起？林薇心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但她又能去哪里呢？外面是冰冷的雨夜和可能还没走远的龙哥一伙。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谢……谢谢。”

店员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擦拭着收银台，然后走过去，开始默默扶起被撞倒的货架，捡拾散落一地的商品。他的背影瘦削，甚至有些单薄，完全无法想象那副躯体里蕴含着那样恐怖的力量。

林薇蜷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店员的身影。她注意到他弯腰捡东西时，后颈衣领下方，似乎露出一小片复杂的、深色的纹身的一角，但看不真切。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电子表，样式很古老，屏幕是暗着的。

时间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沉默中流逝。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店员收拾完狼藉，又检查了一下店门是否锁好，然后走到热饮柜旁，接了一杯热巧克力，走过来，放在林薇面前的桌上。

“喝点热的，会好受些。”他说完，不等林薇反应，就转身回到了收银台后，拿出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账簿的册子，低头写写画画起来，不再看她。

杯子里散发出的香甜热气稍微驱散了一些林薇内心的寒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捧起了杯子。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她偷偷打量着那个店员。他很年轻，看起来可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二十五六？也许更年轻？只是那过分苍白的肤色和浓重的黑眼圈让他显得有些阴郁和早衰。他的手指很长，握笔的姿势很稳。

刚才的一切是真的吗？是不是自己太困了产生了幻觉？或者那三个混混只是配合他演了一场戏？各种荒诞的念头在她脑子里打转，但龙哥那惊骇的表情和矮壮男脱臼的手腕，又明确地告诉她，那都是真实发生的。

这个人，绝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便利店夜班员工。

“那个……”林薇鼓起勇气，声音还有些发颤，“你……没事吧？”

店员写字的手停了一下，抬起头，似乎有些意外她会主动开口。“我没事。”他顿了顿，反问，“你呢？”

“我还好……”林薇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和恐惧，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三个人，还有刀……”

店员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像是在评估什么。就在林薇以为他不会回答，甚至可能被激怒时，他淡淡地开口：“以前……受过一些训练。”

什么样的训练能让人有那种非人的速度和力量？林薇不敢再问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

或许是为了缓解令人不安的寂静，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店员换了个话题：“这么晚，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林薇抿了抿嘴：“加班。刚入职，很多事情不熟悉……弄到很晚，没想到错过末班车了。”她省略了被苛刻的主管故意刁难、留下反复修改无关紧要的报告细节。

“很辛苦。”店员表示理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还好……”林薇下意识地应了一句，随即又觉得在这位神秘人面前说这种客套话很可笑。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多了句嘴，“你呢？上夜班……也很辛苦吧？还会遇到这种危险。”

店员闻言，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在笑，但又转瞬即逝，快得让林薇以为是错觉。

“这里……挺安静的。”他答非所问，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货架和窗外依旧连绵的雨，“通常没什么人。”

通常没什么人，所以偶尔来几个找麻烦的混混，就可以活动一下筋骨？林薇被自己冒出的念头吓到了。

“你看起很累，”店员忽然说，“角落那个休息区，沙发可以躺一下。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

林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店铺最里面确实有个狭小的休息区，摆着一张小沙发和茶几。虽然心里依旧充满疑虑和不安，但极度的疲倦和刚才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阵阵袭来。热巧克力的暖意也在催生睡意。

她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了谢，起身慢慢走到休息区。沙发很旧，但还算干净。她蜷缩上去，背对着收银台，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收银台那边很安静，只有偶尔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她不敢睡，努力保持着清醒。但身体实在太疲惫了，眼皮越来越沉。窗外的雨声仿佛变成了催眠曲。意识逐渐模糊，最后坠入黑暗前，她似乎听到极轻微的一声叹息，来自收银台的方向。

……

林薇是被一阵急促的警笛声惊醒的。

她猛地坐起身，发现天已经蒙蒙亮，雨停了。便利店的白炽灯光依旧亮着，照着空荡荡的店铺。

收银台后没有人。

那个神秘的店员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穿着同样制服的微胖大姐，正在整理着交接班的单据。

看到林薇醒来，大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醒啦姑娘？哎呦，怎么睡在这儿了？是小秦让你待在这的吧？”

“小秦？”林薇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昨晚值班的，秦夜。那孩子就是面冷心软，肯定是看下雨你没地方去。”大姐絮絮叨叨地说着，“刚才警察来了，问了点事，没吓着你吧？”

“警察？”林薇心里一紧，立刻想到昨晚那三个混混，“怎么了？”

“嗨，别提了，”大姐压低声音，“就附近那几个混混，叫什么龙哥的，听说昨晚出事了！让人发现躺在后巷垃圾堆里，昏迷不醒，据说……手腕脚踝都断了，像是被什么大型野兽碾过一样！啧啧，真是报应！肯定是仇家找上门了……”

林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头顶。

手腕脚踝都断了？昏迷不醒？大型野兽？

她立刻想起了昨晚矮壮男被扭断的手腕，和瘦高个飞出去撞倒货架的画面。还有龙哥那突然的痛苦和惊骇……

是那个叫秦夜的店员做的？他后来竟然又去找了他们？还是说……他们离开后不久就变成了那样？

“警察……警察来问什么？”林薇的声音有些发干。

“就问昨晚见没见到他们，有没有什么异常。小秦交班时说没注意，我当然更啥也不知道了。”大姐撇撇嘴，“那种**，死了干净。哦对了，姑娘，你要买点早餐吗？包饭团刚热的。”

林薇摇摇头，谢绝了大姐的好意。她站起身，腿还有些发软。走到窗边，看到警车刚刚离开，几个早起的路人正围着后巷的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她拿出终于充上一点电、开了机的手机，屏幕上弹出几条公司主管发来的未读消息，催促她上午必须把修改好的报告交上去。

外面的世界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夜里的惊心动魄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但林薇知道那不是梦。

那个苍白、沉默、拥有可怕力量的夜班店员秦夜。那三个诡异重伤的混混。后巷里可能存在的、不属于这个都市的“野兽”痕迹。

一切都在告诉她，这个世界并不像她平日看到的那么简单。而在那些被忽略的角落，在寂静的深夜，可能正发生着无法想象的事情。

她推开便利店的门，清晨潮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她回头看了一眼收银台，那里空无一人。

那个叫秦夜的人，消失了，就像夜色一样，在天亮时褪得干干净净。

但他留下的谜团和寒意，却紧紧地缠绕住了林薇。

她深吸一口气，裹紧了衣服，汇入清晨渐渐增多的人流。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股冰冷的迷雾。

昨夜的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她隐隐有种预感，自己平静的生活，或许已经因为这场雨夜偶遇，而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而那个名为秦夜的神秘店员，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隐藏在这里？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和风暴？

这些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