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穰苴:剑指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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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上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新血又已渗入泥土。

田穰苴立于点将台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军阵。数万将士屏息凝神,方才的雷霆手段已将他们所有的散漫与侥幸彻底碾碎。空气中只剩下恐惧,以及一丝被强行唤醒的、近乎麻木的服从。

“整队!”田穰苴的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穿透整个校场。“校尉点验本部,一炷香后,开拔!”

没有多余的鼓动,没有激昂的誓言,只有冰冷的命令。各级将官如梦初醒,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嘶哑着喉咙催促部下行动。整个军营瞬间活了过来,却是一种压抑着巨大声响的、沉默的沸腾。甲胄碰撞,脚步纷沓,车马辚辚,一切都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中快速运转。

被斩了仆从、毁了车驾的国君使者,面无人色地被“请”到一旁休息。田穰苴看都未再看其一眼。他知道,这道赦令绝非景公本意,多半是庄贾的党羽或后宫妇人听闻消息后的仓促之举。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多余,唯有胜利,才是对君权最好的回应,也是对这颗高悬人头最彻底的交代。

大军开出临淄,向北而行。

时值深秋,旷野萧瑟。凛冽的北风卷起枯草碎石,抽打在士卒们冰冷的甲胄和麻木的脸上。队伍沉默地行进,只闻风声、脚步声,以及压抑的咳嗽声。恐惧依旧盘旋在队伍上空,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名为“纪律”的铁箍,正死死地捆扎着这支刚刚经历过耻辱败绩和内部流血的军队。

田穰苴并未乘坐战车。他徒步走在队伍前列,与最普通的士卒同行。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的一切:歪斜的队列,疲惫的神情,破损的兵甲,以及拉辎重的瘦马。

行军至日暮,在一片背风的山坡后扎营。

炊烟升起,伙夫抬出粟米饭和少得可怜的咸菜。士卒们围坐一起,默默进食,无人敢大声喧哗,偶尔交换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对那位新将军的敬畏与揣测。

田穰苴端着同样的饭食,走入一群伤兵中间。他们是在上次败仗中侥幸逃回的,大多带着伤,眼神空洞,仿佛魂灵还遗落在遥远的战场上。

一个年轻的士卒,胳膊用脏布吊着,正费力地用一只手扒饭。田穰苴在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拿过他的碗,帮他扶稳。

年轻士卒受宠若惊,想要起身,被田穰苴按住。

“哪里人?”田穰苴问,声音依旧沉稳,却没了校场上的杀伐之气。

“禀…禀将军,阿城人……”士卒声音发颤。

“阿城失守了。”田穰苴陈述着事实,“家里还有人吗?”

士卒眼圈一红,低下头:“不知……逃出来时,晋人已经围城了……”

田穰苴沉默片刻,将碗递还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站起身,对负责医护的校尉道:“清查所有伤患,轻重分开。能用的金疮药不要省,热水烧足,清洗伤口。冻伤的,每晚用雪搓揉,直至发热。”

校尉愣住。军中药物稀缺,向来先紧着军官,何时轮到这些普通士卒?更何况是用雪搓揉冻伤,这几乎是民间土法,这位将军竟连这个也懂?

“听不懂军令?”田穰苴眉头微蹙。

校尉一个激灵,立刻躬身:“诺!末将遵命!”

田穰苴又走向辎重营,检查粮草储备。管理粮秣的稗将一脸愁苦地汇报:“将军,存粮仅够十日之用,临淄补充迟迟未到,恐怕……”

“知道了。”田穰苴打断他,“从明日开始,我的饮食减半。所有军尉,饮食减三成。省下的,分给伤病和体弱者。”

稗将目瞪口呆:“将军,这……”

“照做。”田穰苴语气不容置疑。他俯身抓起一把粟米,仔细看了看成色,又走到水缸前,看了看清水储备,“明日途经溪流,所有皮囊必须灌满。生水必须煮沸三沸后方可饮用,违令者,鞭二十。”

这一夜,将军帐内的灯火亮至深夜。田穰苴仔细查阅着简陋的地图,以及各方送来的、语焉不详的军情简报。晋军势大,燕军策应,敌军骑兵机动性强,己方新败,士气低迷,天寒地冻……每一个因素都足以致命。

但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慌乱。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黄河下游的一片区域,那里河汊纵横,地势相对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行军,田穰苴的命令一道道下达,细致到令人咋舌。

队伍行进速度、休息间隔、斥候派遣的远近与频率、营地挖掘的深度、哨位布置的暗号……皆有法度。他依旧与士卒同食同寝,所到之处,必查饮食医药,必问士卒寒暖。

起初,士卒们只是出于恐惧而服从。但渐渐地,当他们发现饮食确实比以前均匀,伤病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照料,将军的命令虽然严苛却从未有过不公,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滋生。

那种铁血手段带来的恐惧仍在,但其内核,开始掺杂进一丝信服。他们看到这位将军并非只会杀人立威,他是真的懂行军打仗,也是真的在意他们的死活。

一日午后骤降寒雨,道路泥泞难行。队伍中怨声渐起,速度慢了下来。

田穰苴下令:“全军加速,前方五里处有山林可避雨扎营!”

军令传出,但疲惫不堪的士卒们动作依旧迟缓。

田穰苴二话不说,跳下战车,走到一辆陷入泥坑的辎重车旁,用肩膀顶住车轮,对周围发愣的士卒喝道:“愣着做什么?推!”

将军亲自推车!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军。惊愕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灌注到每个士卒体内。各级将官面红耳赤,纷纷效仿。一时间,泥泞中号子声响起,沉重的车辆被一辆辆推出困境,行军速度骤然加快。

当队伍终于抵达山林,扎营避雨时,虽然人人浑身湿透泥污,但气氛却与往日死寂的沉默不同。篝火旁,有人开始低声交谈,眼神中多了几分活气。

那个阿城来的年轻伤兵,偷偷看着正在拧干袍袖上泥水的将军,对身旁的同袍低声道:“我爹说过,以前的名将吴起,就给士兵吸过脓疮……”

同袍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噤声,但眼神里却也流露出类似的感慨。

七日后,大军抵达齐国边境,距离溃败下来的残兵营地已不远。斥候带回的消息越来越令人不安:晋军前锋游骑已频繁出现在方圆三十里内,气焰嚣张。溃兵营地中则弥漫着绝望,随时可能再次炸营。

是夜,中军大帐。

田穰苴召集所有军尉以上军官。地图铺开,油灯摇曳。

“敌军骄横,料定我军新败,不敢迎战,其游骑轻出,戒备松懈。”田穰苴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一处谷地,“明日拂晓前,于此设伏。”

一名老成持重的军尉面露忧色:“将军,我军新经整顿,士卒虽安,但实战恐仍有惧意。是否应先固守营地,待……”

“守?”田穰苴抬眼看他,目光如电,“守到粮尽?守到晋燕合兵,直扑临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军料我胆寒,我偏要迎头痛击!就要打掉他们的骄气,打回我齐军的胆魄!”

他环视众将,声音斩钉截铁:“此战,目标非全歼,乃击溃其先锋,小胜即可。要赢得干净利落,要让每一个士卒都看到,敌军并非不可战胜!我要用一场必胜的小仗,来喂饱他们的胆子!”

众将感受到将军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冰冷的杀意,齐齐躬身:“诺!”

田穰苴详细部署了伏击任务,甚至具体到哪一旗该在何时响起,哪一队该在何处投出第一轮矛。

会议结束,众将离去准备。田穰苴独自留在帐中,再次凝视地图。

帐外,北风呼啸,卷着零星雪花拍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伸出手,缓缓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明日,将是真正的开始。用血与火淬炼出的第一根铁钉,必须死死钉入这片动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