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吱呀一声合上，雨脚如丝，小雨裹紧了身上的旧蓝布褂。父亲在屋内生火烧水，柴火噼啪作响；她却停步在门廊下，目光越过湿润的天井和层层灰瓦，穿过连绵山脉朦胧的轮廓。

山林中隐约传来一声微弱的哀鸣，像是夜里打湿羽毛的小鸟落入池塘。小雨屏住呼吸，拎起斗笠、提着小篮，悄悄推开屋后斑驳的木门，朝林间小径走去。

脚下泥泞湿滑，昨日的雨让落叶变得柔软。她沿着荒草边的白石道，走过柳婆婆家的篱笆，听见风吹过叶间沙沙作响，又仿佛杂糅着什么低低呜咽。小雨回头张望，想起父亲总叮嘱山雨初歇莫进林，但那声哀鸣远远地牵动着她的心，让她不自觉地迈进了湿雾弥漫的密林。

雾气淡淡，溪流潺潺。小雨熟练地踩过木桥，却见一片灌木丛后有什么雪白的东西。一只鹿，通体雪白，鹿角沾着雨脚，眸子乌亮如墨。

小雨怔住了。心跳在胸腔里渐渐揪紧。鹿的前腿渗出血迹，溅了几点在暗湿的泥土上。它的身子微颤，呼吸急促。她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白鹿现身，是山神有话要说。若对山神不敬，莫要贪图其瑞兆。”

“别怕……”小雨轻声哄道，压低了身形，尽量不发出声响。白鹿的眼神里翻涌着莫名的哀伤，却又带着几分智慧。她脱下身上小布巾，缓缓朝鹿挪去。风中的露水渗透衣袖、发梢，她顾不得自己，心里只剩下鹿腿上的伤口。

小雨蹲下身子，将篮中的旧棉布小心翼翼包住受伤的鹿腿。白鹿侧头看她，没有挣扎。微弱的鹿鸣似是在感激，又似是警告。她学着柳婆婆教过的止血法，撕下一小块棉布包紧伤口，把一撮干姜叶轻轻敷在血口处。

雾气渐开，咔嗒一声，身后有脚步声。小雨刚掩起心头的忐忑，只见阿牛探头钻出灌木，气喘吁吁。

“小雨！你怎么……”阿牛一时说不出话，眼睛像铜铃般瞪大。

“嘘！”小雨竖起食指，示意阿牛别大声。

阿牛看清地上的白鹿，悄然咽了口唾沫，小声嘀咕：“这、这么大的鹿，还是白的……不会是山——”

话音未落，鹿微微抬起头，眸子与他对视。阿牛突然矮下身子，快步挪到小雨身边。

“小雨，它好像受伤了，”阿牛咬着嘴唇，一时忘了害怕，“咱们总不能把它丢在这儿吧？”

“我要救它。”小雨的眼里透着坚定。

“可……你爹要是知道咱们跑进林子，不得又揪着我叔骂一顿！”阿牛悄声抱怨着，却也不敢真的转头离开。

“山坡后面有处空草棚，咱们把它带过去，不让别人瞧见。”小雨垂下眸子，急急思量。

“行，我帮你！”阿牛搓了搓手，蹲下身帮小雨搭着鹿身。他们合力扶起白鹿，鹿体宽大却没有挣扎，身上的温度透过薄衣传到小雨的手心，温热有力。两人跌跌撞撞地将它拉到草棚下，白鹿低头轻喘，眼神里泛起一阵迷离，仿佛那云雾中的雪影要融进人间尘埃。

小雨找了些干草垫在鹿身下，又细细查看鹿腿的创伤。血已止住，断口深而整齐，更像利器划过，而非野兽撕咬。她眉头皱得更紧，心里浮现起一丝从未有过的不安。

“小雨，这鹿会不会就是……”阿牛压低声音，“村里讲的，那只？”

小雨点头，却没再说话。她抬头望见林间晨光渐亮，浓雾飘散，树影斑驳，草棚外的小径仿佛也生出一层淡淡的光晕。那白鹿安静地仰望天光，眼角突然滑下一滴水珠，仿佛泪滴。

“它在哭吗？”阿牛呆呆问道。

“不是，它不是怕，它是在忍着。”小雨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她有种奇异的共鸣，仿佛那鹿的疼痛也落在自己心头。

在白鹿身边坐了一会儿，小雨不由叹息：“以前阿娘还在时说，白鹿是山神护佑的精灵，只有心诚的人才得见。”

阿牛松了口气，咧嘴笑道：“那今儿是咱有福气？救了山神的精灵，山里明年肯定风调雨顺！”

“保不齐。这伤怎么来的呢……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小雨话音微滞，思忖着村里近来愈发紧张的气氛。最近柳婆婆总说祭祀不顺，爹也变得沉默起来。

他们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呼唤声。有村人在山脚叫：“小雨——大成说找你——快回家，有事——”

“糟了！”小雨一惊，“不能让爹他们发现。”

阿牛急忙应声：“我留这儿守着鹿，你赶紧回去，别惹大人们怀疑。”

“谢谢你，阿牛。要是有人来，就学柳婆婆说的口诀：‘风过林梢，神灵护佑’，这样也许能保佑它。”

阿牛点头，小雨匆匆离开草棚。她顺着潮湿的羊肠小道，心里却依旧惦念着那只白鹿。她忽然觉得，那鹿的目光后藏着许多她从未知晓的秘密。

回到村口时，父亲已经站在廊下。林大成眉头紧锁，见小雨气喘吁吁跑进来，声音低沉：“去哪儿了？这大早地你跑哪去了？”

“我去帮柳婆婆捡药草了。”小雨低下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心虚。

林大成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把她拉进屋里擦干头发，递了一碗温热的姜汤。小雨喝着姜汤，那股淡淡的辛辣味让她心头稍定。

一切看似安然，但她知道，草棚里的白鹿还在等自己。仿佛冥冥中注定，她和山林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帷幕。

午后，云散天晴。小雨偷偷攒了些药草和干粮，趁父亲午睡时溜出家门。她穿过疏落的竹林，回到那处空草棚。阿牛正守着白鹿，看见小雨，立刻招手。

“刚才它还睡着，醒来就只喝了点水。”阿牛低声说。

小雨过去摸了摸白鹿温热的额头，又换下草堆上的脏棉布。她用带来的药草小心捣碎，与溪水调成糊状，一点点敷在伤口上。白鹿微闭双眼，轻轻颤抖几下，竟没有挣扎。

阿牛捧来一把新鲜嫩叶：“是不是得喂点东西吃？”

“嗯，应该是草。”小雨试探着将嫩叶递到鹿的唇边，白鹿迟疑片刻，缓缓咬住，吞咽下去。

两人蹲在草棚外，静静地陪着鹿。忽然，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带着初夏的灿烂与迷离。小雨突然感到一阵安心，她仿佛真切地听见空气深处，有什么在低语。

“咱们做得对吧？”阿牛轻声问。

小雨点头，声音坚定：“要是所有人都守着规矩，不愿多走一步，那白鹿就只能自己等死了。柳婆婆说，做事要问心无愧。”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闪烁着坚定的光。阿牛把一块弯曲的树枝扎进草堆，“等天黑之前，你回家吧，剩下的我来盯着。”

小雨弯弯嘴角，阳光照在她稚嫩的脸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比昨天又长大了一些。

天色渐沉，山林渐渐静谧下来。草棚里，白鹿沉静地卧着。小雨和阿牛靠在门口低语，下一步要如何照顾鹿，又该向谁倾诉内心的秘密。

而林间新鲜的泥土气息里，仿佛已埋下了信仰与命运的种子。灿金余晖缓缓落在草棚顶上，白鹿的伤势虽未全愈，但神志已渐转清明。鹿眼的光泽里，仿佛映射着山村往昔的秘密，也默默回应着小雨和阿牛的守护。

小雨悄悄伸出手，轻轻按在鹿背。指间暖流缓缓流动，仿佛与山林之间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感应。

夕阳温柔，小雨抬头望向山林。今天，她不只是见证了山神的踪迹，还用自己的双手和信念，守护了一只仿佛不属于尘世的精灵。

夜色渐深，草棚里悄然笼上一层淡淡的雾气，小雨在鹿边默默许下心愿。神明是否注视于此，她不得而知，但她明白，自己一刻也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