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替嫁花轿颠得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搅个翻天覆地。苏浅坐在里头,
一身勉强合身的嫁衣,颜色是过于鲜艳的正红,料子却透着一股陈旧的涩感,
袖口处甚至有个不显眼的线头开了岔。凤冠沉甸甸地压着鬓发,坠得她颈子发酸。
眼前是晃动的轿帘缝隙,偶尔漏进街市上嘈杂的声响,那些议论毫不避讳地钻进来。“啧,
是嫁给那位吧……冲喜的?”“可不是嘛,苏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嫡**怎么可能跳这个火坑,
里头这个,是那个姨娘生的庶女……”“哎哟,真是作孽,听说那位不仅瘫了,脸也毁了,
性子暴戾得跟阎罗王似的,前头几个伺候的都没落着好……”“冲喜?
怕是催命哦……”声音黏腻又刻薄,缠绕着敲锣打鼓的喜乐,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苏浅面无表情,只缓缓吸了口气,将微微发颤的手指拢进宽大的袖口里,用力攥紧。
袖中藏着一枚磨得尖利的银簪,以及几包她这几日偷偷配好的药材粉末。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王朝已经三个月,从最初的惶然到此刻的孤注一掷,她没得选。
嫡母柳氏拿她生母的安危相胁,父亲冷漠默认,嫡姐苏玉瑶假惺惺地拉着她的手掉眼泪,
说妹妹真是委屈你了,日后姐姐定会念着你的好。全是鬼话。她们把她推进的,
是京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活墓——镇北将军府。将军尉迟冽,
曾是权倾朝野、战功赫赫的杀神,却在半年前一场惨烈大战中身中奇毒,重伤瘫痪,
容颜尽毁,据说日日只能在痛苦和暴怒中煎熬,皇帝念其旧功,允苏家女冲喜,
实则是找个名目,塞个牺牲品进去。花轿猝然一停,惯力让她往前一倾,差点撞上轿壁。
外面霎时安静下来,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连吹吹打打的乐声都歇了,只有风吹过轿帘,
发出轻微的扑簌声。轿帘被猛地掀开,光线刺眼。没有新郎踢轿门,更没有热闹的迎亲队伍。
只有一个穿着灰扑扑管事服饰、神色肃穆的中年男子站在外面,
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同样毫无喜气的婆子。“侧夫人,”那管事的开口,声音平板无波,
带着一种刻意划清界限的疏离,“将军府到了,请下轿吧。”“侧夫人”三个字,
像冰锥子一样砸过来。冲喜,连个正妻的名分都不配。苏浅自己抬手,扶正了歪掉的凤冠,
盖头下的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尽是嘲讽。她没要人搀扶,自己弯腰,
一步步走出了这顶如同囚笼的花轿。将军府门庭高大,石狮子威严矗立,却门可罗雀,
朱红大门甚至只开了一扇,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萧瑟阴沉。
匾额上“镇北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也蒙着一层说不出的灰败。没有拜堂。那管事的,
自称姓周,径直引着她穿过一道道回廊,越往里走,人声越是稀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败气息。最终,
停在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前。院门上书“凛霄院”三字,铁画银钩,却透着一股孤冷的死气。
“将军喜静,恶喧哗。夫人日后便在此处起居,无召不得出院,亦不得惊扰将军。
”周管事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和警告,“膳食日用,会有人送来。
将军……将军情况特殊,夫人您好自为之。”他说完,几乎是立刻带着两个婆子退了下去,
脚步又快又轻,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院门在苏浅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落了锁。
院子里空荡荡,只有几株耐寒的松柏,长得蔫头耷脑。正屋的窗户紧闭着,
里面一丝光亮也无。苏浅站在院中,四下死寂,唯有风声掠过枝头,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她抬手,缓缓扯下了那张碍事的红盖头。天色渐晚,
夕阳的余晖给这冰冷的院落涂上了一层惨淡的橘色,更添凄凉。她走向正屋那扇紧闭的房门,
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
更浓烈刺鼻的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血腥和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隐约可见窗前背对她放着一张宽大的轮椅,一个身影深陷其中,
裹在厚厚的毛毯里,
只露出一个轮廓僵硬的后脑和搭在扶手上一只骨节变形、布满狰狞疤痕的手。
那手腕瘦得几乎见骨,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听到开门声,那身影一动不动,
唯有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死寂在蔓延。
苏浅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
一步步走向那个如同蛰伏猛兽般的背影。她在他身后三尺处站定。“妾身苏氏,奉旨入府,
特来伺候将军。”她依照礼数,低声开口,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格外空洞。轮椅猛地一动!伴随着一声低沉嘶哑、仿佛破旧风箱般的低吼,
那身影以一种极其艰难且扭曲的姿势,猛地转了过来!一张脸,猝不及防地撞入苏浅眼中。
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疤痕盘踞了整张脸,将原本的五官拉扯得有些变形,
狰狞可怖如同地狱恶鬼。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疤痕之下,却亮得惊人,
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暴戾、恨意,还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凶悍,
死死地钉在苏浅身上。苏浅的呼吸骤然一停,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袖中的手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站稳,没有后退半步。他死死盯着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嘲讽:“又……送来一个送死的?”他胸腔剧烈起伏,
发出嗬嗬的喘气声,显然刚才那个转身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大半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混着疤痕,亮晶晶的。苏浅压下喉间的梗塞,迎上那双骇人的眼睛,
尽力让声音平稳:“妾身不知生死。只知既入此门,便是将军的人,当尽力侍奉。”“侍奉?
”尉迟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子都在轮椅上蜷缩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咳,他眼神更加阴鸷,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滚出去!
或者……你想现在就被抬出去?”他情绪激动,猛地一挥手臂,想要扫落旁边小几上的药碗。
就是现在!苏浅眼神一凝,非但没退,反而猛地上前一步,出手如电,
精准地扣住了他挥出的那只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俱是一震。
尉迟冽是震惊于她竟敢触碰自己,以及那指尖超出寻常的冷静力道。
苏浅则是心底猛地一沉——他的脉搏紊乱急促,皮肤温度灼烫惊人,
这绝不仅仅是外伤和瘫痪那么简单!那毒性之猛烈的远超她的预估,
正在疯狂侵蚀他本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尉迟冽猛地要抽回手,眼中风暴骤起,
杀意凛然:“你找死!”苏浅却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不放,非但没怕,反而迎着他吃人的目光,
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清晰无比地砸向他:“将军并非只是腿伤!
您是否每日寅时末刻便胸闷如绞,痛彻骨髓?午间燥热难当,如遭火焚,申时却又畏寒不止,
如坠冰窟?夜间辗转难眠,稍一阖眼便是梦魇缠身,惊悸而醒?还有,您这伤处,
”她目光扫过他毯子下掩盖的双腿,“并非毫无知觉,而是时有万蚁啃噬般的剧痛,对吗?
”尉迟冽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那双盈满暴戾和杀意的眼睛里,
第一次出现了近乎错愕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这些症状,极其隐秘,
太医署那帮废物只会说是伤病后虚耗所致,从未有人能说得如此精准、具体,
甚至连时辰和具体感受都分毫不差!她怎么会……他眼底的凶光稍敛,
转化为一种极深的探究和警惕,声音依旧沙哑冰冷:“谁告诉你的?苏家?还是宫里那位?
”“无人告知。”苏浅松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再次福身,姿态放得极低,
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妾身略通岐黄之术。方才冒犯,只为确认将军病情。将军,
您身中之毒并未解除,反而已侵入心脉,若再得不到对症医治,恐……时日无多。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逾千斤。房间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尉迟冽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丝毫心虚或欺骗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一片沉静,
以及那双清亮眼眸底深处,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少女的冷静和……笃定。她不怕他。甚至,
她能看透他极致的痛苦。良久,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干涩无比:“你……能治?
”“妾身愿尽力一试。”苏浅抬起头,目光坦然,“但需将军允诺三件事。”“说。”“一,
妾身所需一切药物、用具,将军需尽力满足,不得质疑。二,治疗过程,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得外传,包括您最亲近之人。三,”她顿了顿,
目光落在他那双残腿上,语气异常坚决,“在此期间,望将军暂且收起的求死之心,
配合妾身。”求死之心。这四个字像根毒针,狠狠扎进尉迟冽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那些被看穿的狼狈和长久以来的绝望交织成一种巨大的冲击,
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许久,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色和暴戾似乎褪去些许,
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好。
”他哑声吐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若真能……本王……允你所需。若不能,
或存异心……”他未尽之言,充满森然寒意。“若不能,或存异心,妾身任凭将军处置。
”苏浅干脆利落地接话。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将里面微黄的药粉倒入杯中搅匀,递到他面前:“镇静止痛,能暂缓您的痛苦,
让您稍得安眠。将军可信我?”尉迟冽看着那杯浑浊的水,又看看眼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命,或许还有更多。他沉默着,然后缓缓抬起那只布满疤痕的手,
颤抖着,接过了茶杯。指尖不可避免的相触,她指尖微凉,他指尖滚烫。他没有立刻喝,
只是盯着她。苏浅坦然回视。终于,他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清凉。“你叫什么?”他忽然问,声音依旧沙哑,
却少了那份刻意伪装的暴戾。“苏浅。”她答。“苏浅……”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是抵不住药力,眼皮沉重地阖上,陷入昏睡。
眉宇间那常年紧拧的褶皱,似乎都微微舒展了一些。苏浅轻轻取走空杯,
替他掖好滑落的毛毯。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被黑暗吞噬。她站在昏睡的尉迟冽身边,
看着这张狰狞却透出无比脆弱的睡颜,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第一步,成了。
她在现代曾是顶尖的外科医生,一场意外让她魂穿异世,成了苏家最不受宠的庶女。
本以为要困于宅斗潦草一生,却没想到被推入这龙潭虎穴。也好。
比起苏家那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这里虽然危险,却或许更有她的一线生机。何况,
尉迟冽……他曾是守护这片山河的英雄。救他,于公于私,她都愿意一试。
夜色彻底笼罩了凛霄院。苏浅摸出袖中的火折子,点亮了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
微弱的灯光跳跃着,映亮了一方天地,也映亮了眼前漫长的、吉凶未卜的道路。
她的“冲喜”生涯,正式开始了。2.初试身手油灯如豆,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
将苏浅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墙壁上。她仔细检查了门窗,确认俱已关紧,
这才回到昏睡的尉迟冽身边。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
偶尔会从喉间溢出一两声模糊痛苦的呓语,身体也无意识地轻微抽搐。
苏浅轻轻掀开盖在他腿上的厚毯。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双腿因长期瘫痪而肌肉萎缩,显得枯瘦,但更可怕的是,自大腿中部以下,
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紫色,肿胀发亮,几处伤口狰狞外翻,虽然经过处理,
但仍不断渗出黄浊的脓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毒素显然聚集于此,
不断侵蚀着所剩无几的健康组织,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的强悍,恐怕早已……她屏住呼吸,
从嫁衣内衬撕下干净的布条,用桌上冷掉的茶水浸湿,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周围。
指尖触及的皮肤滚烫,而未被毒素侵蚀的上半截腿却又冰凉刺骨,冰火两重天,
其痛苦可想而知。清理完毕,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几包药粉。这些都是她穿越后,
凭借记忆和有限的材料偷偷配置的,有消炎的,有镇痛安神的,也有解毒化瘀的,
药效自然比不上现代药剂,但已是她能拿出的最好东西。她将不同的药粉按比例混合,
用少许温水调成糊状,仔细敷在那几处最严重的溃烂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累,是精神高度紧绷所致。她不敢完全睡下,
只拖了把椅子坐在离床榻不远不近的地方,既能随时观察他的情况,
又不会在他突然惊醒时过于接近而**到他。夜渐深,寒风从门窗缝隙钻进来,
发出呜呜的声响。凛霄院死寂得可怕,仿佛与整个繁华京城彻底隔绝。后半夜,
尉迟冽果然发起了高热,开始剧烈地颤抖,牙关紧咬,模糊的呓语变成了痛苦的**。
苏浅立刻起身,用冷水浸湿布巾,不断更换,敷在他的额头和脖颈两侧,为他物理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