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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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点,江鹤准时等在了昭明斋门口。

顾晏辰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宾利,低调而奢华,与他本人的气质倒是十分相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江鹤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驾驶座的窗户。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顾晏辰那张英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车。”

江鹤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木质香气,与车外的喧嚣隔绝开来。

“去哪里?”江鹤系好安全带,轻声问道。

“城南,一个私人会所。”顾晏辰目视前方,发动了车子,“具体地址,到了你就知道了。”

江鹤没有再问。他知道,顾晏辰显然不希望他知道太多。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京市的街道上,穿过繁华的商业区,逐渐驶向相对僻静的老城区。江鹤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心里却在反复琢磨着昨天那只瓷碗和那个符号。

那个符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师傅曾经提到过的某个失传的窑口标记?还是某种秘密社团的图腾?而那种修复手法……

“在想什么?”顾晏辰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

江鹤回过神来:“没什么。”

顾晏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还在担心我给你惹上麻烦?”

“……顾律师,我想知道,你那位客户的真实身份,以及这只碗的来历。”江鹤转过头,直视着前方,语气平静但坚定,“我只是个修复师,不是侦探,也不想卷入任何危险的事情。”

顾晏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江鹤的意图。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我不能告诉你客户的身份,这是职业操守。至于碗的来历……”他顿了顿,“它来自一个……不太干净的场合。”

江鹤皱眉:“不太干净?”

“一桩连环诈骗案的涉案财物之一。”顾晏辰的语气变得有些冰冷,“主犯已经伏法,但似乎还有一些遗留的线索,没有被清理干净。我的客户,是受害者的家属,希望能找到这只碗作为部分证据,或者……找到与案件相关的其他线索。”

江鹤的心沉了一下。涉及刑事案件,这可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既然是警方已经结案的案子,为什么还要私下调查?”

“因为,”顾晏辰的眼神锐利起来,“有些证据,或许被遗漏了。而有些答案,或许不在警方的卷宗里。”

江鹤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趟进了一条浑水。但他看着顾晏辰那双深邃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或许是出于对未知的好奇,或许是被那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标记所吸引,又或许,是他内心深处,对师傅未能解开的所有谜团的一种执念。

车子最终在一栋看起来颇为低调奢华的仿古建筑前停下。这里是城南有名的私人会所“静心苑”,据说入门门槛极高,非富即贵。

顾晏辰带着江鹤走进会所,一路畅通无阻,显然这里对他而言是熟门熟路。侍者恭敬地为他们引路,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个独立的包间。

包间里布置得古色古香,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茶香。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闭目养神。

“齐老。”顾晏辰走上前,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老者缓缓睁开眼,看到顾晏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又看到了他身边的江鹤,眼中闪过一丝审视。“这位是?”

“齐老,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江鹤,昭明斋的修复师。”顾晏辰介绍道,“手艺精湛,为人可靠。”

“江师傅,你好。”齐老放下佛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坐。”

江鹤依言坐下,心里有些忐忑。这位齐老,看样子地位不低。

“齐老,东西带来了。”顾晏辰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丝绸包裹着的物件,层层打开,露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青瓷小碗。

正是照片上的那只碗。

江鹤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仔细观察。这只碗胎体轻薄,釉色青中泛白,呈现出典型的明代中期风格。碗身的图案是缠枝莲纹,绘制得十分精细流畅。但正如照片所示,碗底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而更让江鹤心头一震的是,他发现碗身靠近底部的地方,有几道非常隐蔽的、几乎与釉面融为一体的细微裂纹。

那些裂纹的修复手法……

江鹤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那种手法,那种对釉料特性的把握,那种追求“天衣无缝”的极致追求,简直和他师傅如出一辙!甚至,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比师傅还要……老练?

不可能。师傅说过,他年轻时曾有幸见过一位隐世老匠人的手艺,惊叹不已,但那人早已不知所踪。难道……

“江师傅,”齐老的声音打断了江鹤的思绪,“这只碗,你看如何?”

江鹤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冷静。“碗的年代应该是明中期,成化或弘治年间。胎釉俱佳,画工也属上乘。只是……”他顿了顿,指了指碗底的符号,“这个标记,很特别。还有……”他又指了指那几道细微的裂纹,“这里的修复,手法非常高明,几乎看不出来。”

齐老和顾晏辰对视了一眼。

“哦?江师傅看出这是修复过的?”齐老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的。”江鹤点头,“用的是传统的锔钉修复法,但钉脚细如发丝,而且选择的锔钉材质与瓷胎颜色、膨胀系数几乎完全一致,配色也用了极淡的矿物颜料调和,与釉面包浆融为一体,技艺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一般来说,瓷器修复都会尽量掩盖修复痕迹,但这种将修复本身融入器物美感之中的手法,极为少见,通常只有顶尖的修复师,或者……对器物本身有着深厚感情和理解的人才会这么做。

“说得不错。”齐老赞许地点点头,“这只碗,是我一个老朋友托付给我的。他一生痴迷古陶瓷,晚年却遭遇了这样一件憾事。”他没有细说是什么憾事,只是将目光转向江鹤,“江师傅,我听顾律师说,你不仅修复手艺高超,而且……心思缜密,观察力入微?”

江鹤有些不解:“齐老过奖了,我只是……比较喜欢观察。”

“那就好。”齐老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个小巧的放大镜和一个特制的拓印工具,递给江鹤,“你看看,能不能在不损伤碗本身的前提下,把这个底款的标记,清晰地拓印下来?另外,”他指了指碗身的裂纹,“对于这里的修复痕迹,你有什么看法?”

江鹤接过工具,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考验真正开始了。

他将小碗小心地捧在手心,调整好角度,拿起放大镜,凑到眼前。工作室的灯光下,碗底那个玄鸟标记仿佛活了过来,线条流畅而诡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他能感觉到,顾晏辰和齐老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无形的压力让他手心微微出汗。

但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多年的修复经验告诉他,越是精细的工作,越要保持内心的平和。

他先用特制的黑色拓印墨汁,均匀地涂在软垫上,然后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轻轻覆盖在碗底。接着,他用自己手指指腹,蘸了少量清水,均匀地拍打在宣纸上,让纸张紧密贴合碗底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度,力道稍大,就可能破坏碗身,或者让墨迹模糊不清。

顾晏辰一直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齐老则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着茶,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终于,江鹤感觉拓印的纸张已经与碗底完美贴合。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揭下,放在一旁晾干。然后,他又拿起拓印工具,准备对碗身的修复痕迹进行更细致的观察和记录。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碗身裂纹的边缘。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触感传来。

那不是瓷器的光滑,也不是釉料的温润,更不是修复用的锔钉或釉料。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粉末般的东西,嵌入在釉面之下,裂纹之中。

江鹤的心猛地一跳。他再次举起放大镜,凑近那处裂纹,屏住呼吸,仔细辨认。

那些嵌入的“粉末”,并非杂质,而是一种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颗粒!

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顾晏辰和齐老。顾晏辰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而齐老,则轻轻放下了茶杯,目光锐利地注视着他。

江鹤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这只看似普通的明代瓷碗,远比他想象的要……不简单。